张永只含糊应了句“办陛下的差事”,就加快了脚步,他没心思闲聊,满脑子都是怎么跟王伦打交道。
六科的值房是六间连在一起的木屋,最东边那间是吏科,王伦的官帽就挂在门口的木钩上,帽翅上还沾着点墨渍,是昨天批奏疏时蹭的。
“王大人在吗?”张永站在门口,尽量让语气平和些。
门里传来“啪”的一声,像是书拍在案上的声音,接着王伦的声音响起来:“进来。”
张永推门进去,就见王伦坐在案后,手里拿着本《大明会典》,书页摊在“太祖爷立六科”那一页。
案上还放着个白瓷茶碗,茶水已经凉了。
“张公公来,是为给事中改制的事吧?”王伦没抬头,手指还在《大明会典》上划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张永心里一沉,还是把方案递过去:“王大人明鉴,这是陛下批了‘同意’、司礼监盖了章的方案,还请大人批‘同意’,好尽快推行。”
王伦这才抬起头,接过方案,指尖捏着纸边,轻轻一扯,就把纸边捏皱了。
他只扫了两页,脸色就沉了下来,把方案往案上一放,茶碗都被震得晃了晃,溅出几滴凉水。
“张公公,这方案,六科不能批‘同意’。”
张永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王大人,您说什么?陛下都批了,司礼监也盖了章,怎么就不能批?”
“陛下同意,司礼监同意,不代表六科就必须同意。”王伦终于放下手里的《大明会典》,站起身。
他比张永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永,眼神里满是傲气。
“太祖爷洪武十三年立六科,定下‘封驳奏疏、监察六部’的规矩,还在六科门口立了块铁碑,写着‘敢阻言路者,斩’——这是祖宗家法,先帝爷在位时,也只敢微调给事中的俸禄,从没动过‘裁减人员’‘绕开内阁’这些根本!”
他指着方案里“裁减冗余给事中”那一条,声音陡然提高:“现在要裁减人员,六科人手不足,以后六部贪腐了,谁去查?谁去弹劾?”
又指着“直接向皇帝递奏疏”那一条:“绕开内阁,看似是给给事中权力,实则是把六科变成陛下的‘私人耳目’——太祖爷立六科,是为了制衡皇权、内阁、六部,现在陛下要破这个制衡,难道想走‘独断专行’的路?”
张永耐着性子劝道:“王大人,陛下不是要破规矩,是想让给事中更好地办事!您想啊,裁减冗余,留下的都是能干的人,查贪腐更利索;直接递奏疏,不用等内阁压着,有冤屈能更快传到陛下耳朵里——这对六科、对百姓,都是好事啊!”
“好事?”王伦冷笑一声,突然拍了下案台,案上的《大明会典》都跳了起来。
“张公公,你在宫里待久了,忘了祖宗家法是怎么来的!太祖爷怕后世皇帝独断,才立六科;怕内阁专权,才让六科封驳——现在陛下要绕开内阁,六科再点头,那大明的制衡就没了,以后朝政乱了,谁来担责?是你,还是我?”
旁边几个给事中听到动静,都凑了过来,站在王伦身后。
最年轻的那个给事中李谦攥紧了手里的笏板,声音有点发颤却很坚定:“张公公,王大人说得对,祖宗家法不能改,我们支持王大人!”
另一个给事中赵昂也跟着道:“要是陛下非要推行,我们就集体递辞呈——宁可不做官,也不违祖宗家法!”
张永看着眼前这群“油盐不进”的人,急得额头都出汗了,后背的太监袍都被浸湿了。
他知道,再劝下去也没用,王伦的脾气他早有耳闻,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王大人,您可要想清楚。”张永拿起方案,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封驳陛下的方案,可不是小事,要是陛下动了怒,六科的人……”
“我王伦从正德元年当给事中,就没怕过得罪人。”王伦打断他的话,重新坐回案后,拿起《大明会典》,不再看张永。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六科绝不会批‘同意’——张公公请回吧,别在这耽误我批奏疏。”
张永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手里的方案仿佛有千斤重,每走一步都觉得腿沉得像灌了铅。
他走出六科衙门,阳光正好照在脸上,却觉得浑身发冷,陛下还在暖阁等着,他却只能带回去“封驳”的结果,陛下的怒火,怕是要烧到六科了。
路上遇到锦衣卫的一个校尉,对方见他脸色不好,想问问。
张永只摇了摇头,就加快了脚步。
回到坤宁宫时,已近午时,暖阁里摆着膳桌。
朱厚照正拿着筷子夹一块红烧肉,见张永进来,嘴角还带着点笑意:“怎么样?六科批了吗?下午就让司礼监把方案发下去,月底前就得把冗余的给事中裁了。”
张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方案从手里滑出去,落在膳桌旁,纸页散了一地。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头埋得快贴到地上:“陛下……奴婢无能……六科……六科封驳了方案,王伦大人说……说这是祖宗家法,绝不能改……”
朱厚照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膳桌上,红烧肉滚到地上,沾了层灰。
他盯着张永,眼神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像寒冬的冰,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鸟鸣声,还有朱厚照粗重的呼吸声,每一声都透着压抑的怒火。
张永跪在地上,膝盖发颤,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能感觉到,陛下的怒火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而此刻的六科衙门里,王伦正对着几个给事中训话,手里拿着那块《大明会典》,声音洪亮:“你们别怕,太祖爷立的规矩,陛下不敢轻易破!只要咱们守住六科的职责,陛下就算再生气,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大明的言路,不能坏在咱们手里!”
给事中们齐声应道:“是!我们听王大人的!”
他们都以为,靠着“祖宗家法”,陛下会妥协,却不知道,暖阁里的朱厚照,已经抬手掀翻了膳桌。
青瓷碗碟碎了一地,汤汁溅到龙袍上,朱厚照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传朕旨意,让陆炳带锦衣卫去六科,把王伦给朕‘请’来——朕倒要看看,他的祖宗家法,硬得过朕的刀吗?”
张永跪在地上,浑身发抖,连头都不敢抬,一场关乎六科存亡的风暴,已经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