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衙前的木棚下,气死风灯的光渐渐淡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把青砖地上的茶碗影子拉得很长。
三个文书瘫坐在长凳上,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
最年轻的那个指节磨出了血泡,沾着墨汁,在纸上印出点点黑斑。
桌上堆着半尺高的口供。
有的纸页皱巴巴的,沾着百姓的泪痕。
有的边缘被攥得发毛,是诉冤时太用力捏的。
每一页都写满了“苦”字。
王守仁靠在竹椅上,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端起冷透的粗瓷茶杯,抿了一口。
茶水顺着干裂的嘴唇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韩尚书,你看这个。”
王守仁拿起最上面的口供,指尖点着“保定卫指挥佥事强占民女”那页。
纸上画着个简单的地图,是百姓用木炭画的,标着“卫所后巷第三间”。
旁边写着“我女儿被关在这里,已经三个月了”,字迹抖得不成样。
韩文接过口供,逐页翻看。
眉头越皱越紧,指腹抚过“乡绅私运盐铁”的记录。
那是漕运总督府的专用船,在保定府码头卸的货,账册上写着“漕运损耗”。
“这些不是小问题。”
韩文把口供往桌上一拍,声音沉得能砸出坑。
“冯举人、赵全只是冰山一角,私运盐铁要通兵部,伪造户籍要通户部,背后的京官牵扯不小,必须让陛下亲自定夺。”
刘瑾凑过来,用银质小勺子挑了点茶水,润了润嗓子。
“咱家早说了,这冯举人敢这么嚣张,是有京里的人撑腰,不把这些捅到陛下跟前,杀了冯举人也没用,过几天又会冒出来第二个。”
陆炳靠在棚柱上,绣春刀的刀鞘磕在柱子上,发出“笃”的一声。
他盯着囚车的方向。
“那三个要犯——乡绅钱万贯、卫指挥佥事李虎、通判王怀,嘴里肯定有京官的名字,押回北京让陛下审,比咱们在这里逼供管用。”
四人一拍即合。
先在保定放粮、还地、救被掳的百姓,再派专人带口供和要犯回北京,等旨意再查京官。
可派谁去,刚达成的共识立刻炸了锅。
“必须派锦衣卫!”
陆炳往前一步,拍着腰间的绣春刀,刀穗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锦衣卫有飞鱼驿站,快马加鞭五天到北京,沿途有卫所接应,要犯和口供丢不了!”
刘瑾立刻甩了甩拂尘,象牙柄敲在桌角。
“放屁!锦衣卫的人只会打打杀杀,陛下问起保定百姓的苦,他们能说清楚?去年有个锦衣卫千户给陛下报灾,把‘饿死五百人’说成‘偶有饥馑’,差点误了大事!”
“东厂番子就好?”
陆炳瞪着他。
“上次你们东厂查贪腐,把账册算错了三成,还不是要锦衣卫帮你们擦屁股?”
两人越吵越凶,陆炳攥着拳头,刘瑾涨红了脸,连“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跟咱家争”的话都骂了出来。
韩文揉着太阳穴,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王守仁。
“王主事,你说句话,到底派谁去?”
王守仁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争吵的两人,缓缓开口。
“派沈希仪去,只有他最合适。”
这话一出,陆炳和刘瑾都停了嘴,齐刷刷看向他,连韩文都愣了。
“沈希仪?他是京营总兵,带兵的,让他去跑腿报信,不合规矩吧?”
“规矩是死的,事是活的。”
王守仁站起身,走到晨光里,指着远处操练的京营士兵。
沈希仪正带着夜不收练格斗,动作干净利落。
“第一,他懂军务,能带五百京营精兵护送。”
王守仁掰着手指,声音虽哑却字字清晰。
“漕运总督的余党还在,昨天劫粮仓的奸细就是他们的人,派锦衣卫或东厂,最多带几十人,遇到埋伏护不住要犯;沈希仪带的是跟他打黑风寨的老兵,能打能防,路上出不了岔子。”
“第二,他全程参与查案。”
王守仁拿起那叠口供,翻到“黑风寨藏粮”那页。
“封城时是他守西门,抓冯举人时是他端的地窖,昨晚抓煽风的余党也是他,保定的贪腐、百姓的苦,他比谁都清楚,陛下问起细节,他能说清‘冯举人藏了多少粮’‘百姓断粮多久’,不会像锦衣卫那样只报‘贪墨两万两’,漏了百姓的死活。”
“第三,陛下信他。”
王守仁看着沈希仪的方向。
“他是陛下从边军挖来的,去年守宣府打退鞑靼,陛下亲自赐过‘忠勇’腰牌,他说的话,比咱们任何人的奏折都管用——有他佐证,陛下不会怀疑口供的真假,不用再派御史来复核,能早一天下旨,百姓就能早一天安稳。”
这三点砸下来,陆炳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理由。
沈希仪破黑风寨、护粮仓的事,他亲眼所见,那些老兵的战斗力,比锦衣卫的缇骑还强。
刘瑾捻着胡须,点头。
“王主事说得对,沈总兵心细,上次查账册,他还帮咱家找出了三个错处,比东厂的账房还准,跟陛下汇报肯定不会漏细节。”
韩文笑着拍板。
“就这么定了,派沈希仪去!”
沈希仪接到命令时,刚带着夜不收从卫所后巷回来。
他按口供上的地图,救了那被关三个月的民女,女孩的父亲正跪在地上磕头,哭着喊“再生父母”。
听说要带要犯回北京,他愣了一下,随即躬身。
“下官遵命!只是保定的防务……”
“有我在。”
徐延德拍着他的肩膀,递过一壶酒。
“放粮、救被掳的百姓、盯漕运总督的余党,我都能应付,你放心去,早把旨意带回来。”
王守仁把口供分成两卷,一卷缝在沈希仪的内衬里,一卷装在铁盒里,锁上三道锁。
“铁盒里的是副本,内衬的是正本,遇到危险先烧副本,一定要保住正本。”
他又指着囚车里的三人。
“钱万贯是漕运总督的表亲,李虎收过总督三千两,王怀帮总督改过漕运账册,路上别让他们串供,更别让他们自尽——他们的嘴,比口供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