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衙前的广场上,十几盏气死风灯挂在木棚檐角。
橘黄色的光透过灯罩,在青砖地上洒出斑驳的圆斑,像撒了一地碎金。
木棚下摆着两张枣木长桌。
左边桌案上堆着白面馒头,瓷碗里的热茶冒着白气,茶香混着麦香飘得很远。
右边桌案铺着生宣,砚台里磨好的徽墨泛着光。
文书握着狼毫笔,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他知道,今晚要记的,都是百姓压在心底的苦。
王守仁没穿青色官袍,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便服。
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他坐在棚下的竹椅上,手里端着粗瓷茶杯,目光落在广场入口的老槐树上。
树影里晃着几个缩头缩脑的黑影,是来探风的百姓。
徐延德和沈希仪带着五十个京营士兵,在棚外圈了个松散的半圆。
士兵们没握木棍,只把双手背在身后。
有的靠在灯柱上,有的蹲在地上跟孩子说话。
徐延德特意交代,别摆官威,要让百姓觉得“这是来听他们说话的,不是来抓人的”。
沈希仪的夜不收混在人群外,盯着几个穿短打的汉子。
那是白天没抓干净的冯举人家仆,正躲在暗处煽风,跟路过的百姓说“钦差是来骗供词的,说完就抓起来”。
“百姓还在怕。”韩文站在王守仁身边,指了指树影里的黑影。
“前几天赵全让衙役打了讨粮的灾民,现在他们见了带兵的,就像见了狼,不敢靠近。”
王守仁点点头,没让文书去催,反而让他把馒头装在粗瓷盘里,摆在棚外的石墩上。
“先等,让他们看看,咱们的馒头是给人吃的,不是给‘鱼饵’的。”
约莫两刻钟后,广场入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穿破棉袄的老汉动了。
老汉约莫六十岁,头发像枯草,脸上的皱纹里嵌着泥。
破棉袄的右袖管空荡荡的,是去年被冯举人的家丁打断了胳膊,没钱治,最后只能截肢。
他手里攥着个油布包,包得层层叠叠,每走一步就往身后看一眼,像怕被人拽住。
走到离木棚三步远时,他突然停住,腿肚子直打颤。
目光扫过棚外的士兵,又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露趾的布鞋。
“老人家,过来坐。”王守仁放下茶杯,声音放得像春风拂过麦田。
“热茶快凉了,馒头也刚蒸好,先垫垫肚子,有话慢慢说。”
老汉愣了愣,抬头见王守仁没穿官服,脸上也没凶相,又看了看石墩上的馒头,咽了口唾沫。
他慢慢挪到石墩旁,没敢坐竹椅,就蹲在地上,伸手摸了摸馒头,是热的,才敢拿起一个,小口小口地啃。
“官……官爷,”他嚼着馒头,声音含糊。
“你们真的……真的能帮咱们?我上次去府衙告状,赵知府让衙役把我扔出去,还说再敢来,就打断我的另一条腿……”
他说着,把油布包往桌上一放,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地契。
地契边缘磨得发白,中间盖着弘治十七年的保定府印,“李老栓”三个字的旁边,被人用墨涂了个黑圈,是冯举人的家丁涂的,说“这地现在是冯家的,你再敢认,就宰了你”。
王守仁拿起地契,指尖抚过那个黑圈,又看了看老汉空荡荡的袖管,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李老伯,”他把地契递给文书,让他登记,又对老汉道。
“这地是你的,朝廷帮你要回来,冯举人的家丁打断你的胳膊,我让他赔你医药费五十两,再让官府给你找个看粮仓的活,每月有工钱,不用再捡破烂。”
他从怀里掏出块小木牌,是京营的通行牌,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
“拿着这个,明天去府衙找韩文大人,他会帮你办手续,要是有人刁难,你就说我王守仁说的。”
李老伯接过木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空荡荡的袖管晃了晃,眼泪砸在青砖上。
“多谢官爷!多谢钦差大人!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活路了……”
“快起来。”王守仁连忙扶他。
“别磕头,这是朝廷该做的,你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朝廷最好的谢。”
李老伯揣好木牌和地契,拿着两个馒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刚走到老槐树下,就被躲在暗处的冯举人家仆拦住。
“老东西,你跟钦差说什么了?是不是卖了冯爷?”
没等李老伯开口,两个夜不收就冲了出来,反扭住家仆的胳膊。
“冯举人的余党还敢煽风?押去大牢,跟你家主子作伴!”
家仆的惨叫声让树影里的百姓吓了一跳,但看到夜不收只抓家仆,没碰李老伯,又悄悄探出头,眼里的恐惧少了些。
没过多久,广场上又多了个身影。
是个二十多岁的媳妇,怀里抱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
孩子的小脸蜡黄,嘴唇干裂得渗血,怀里还揣着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