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是个满月夜,”狄兹说,“他要是来捣乱,咱们能发现他。”
他们一同坐下,观看月亮升起。不一会儿,月亮便将冷冷的光洒在宿营地。那头得克萨斯公牛叫了起来。它待在牛群另一边的树荫下,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它那低沉的吼叫声一直传进小山谷,回**在西边的石灰石山崖间。
“这样吧,你去吃点儿东西。”考尔对狄兹说,“我到山崖那边去。他也许有一帮人,也许只有他自己。你在咱们的营地和杰克的营地中间守着,如果他来抢那个姑娘,你就能帮帮她。留点儿神。”
他骑马朝大约两公里外的山崖跑去,沿着一条路上到崖顶,在崖边打开了铺盖。在这明月当空的夜晚,他能清楚地看见正在安歇的牛群,看到篝火的光亮,还能看到有人牵马走过时火光被挡住的样子。
身后,那匹母马像是生了气,不安地踢着土,踢了一会儿便吃起草来。
考尔把步枪从枪套里取出来,擦拭干净。其实枪本来就准备好了,无须擦拭。有时候,擦枪这一动作——这一重复过上千遍的动作——可以使他的思路从纷繁杂乱的思考与回忆中解脱出来,但这一次没起作用。由于奥古斯塔斯提到了玛吉,他的思想现在又混乱了。对玛吉的回忆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事情。她十二年前死在孤鸽镇,他对她的记忆却不减分毫。回首往事,依旧痛苦万分,只因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本来没有必要发生,而现在已无法挽回。战斗中他犯过错误,死掉了不少手下,但他的心从不在那些错误上停留。那些战斗至少是必要的,而且他的手下都是战士。在那样严酷的前线,他认为任何一个指挥者都会像他那样做。
然而玛吉不是战士,她只是一个有需求的年轻妓女。她为了某种原因盯住了他,把他看作有办法将她从火坑中搭救出来的人。奥古斯塔斯最早认识她,然后是杰克和其他的许多人。而他只是出于好奇才去找她。他想明白他长期以来听人们谈论和盘算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在他看来,并非像人们说的那么美好——它只是一段令人窘迫的经历,欢乐瞬即被尴尬与悲伤淹没。他不该去第二次,更不用说第三次了。但是,有一股力量吸引他去,这股力量并不是他肉体上不可抗拒的对女人的需求。她总是两眼流露着惊恐的神色。他从未在酒吧里与她见过面,通常是天黑后从后楼梯上去。她总是焦急地站在门内等待着他。每过几天,他的软弱便驱使他去一次,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他很少跟她说话,可是她对他说了许多。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快,甚至带着孩子的稚气。她不停地说下去,似乎要掩饰他为他们要干的事所显出的尴尬。有些夜晚,他会坐上半小时,因为他越来越喜欢听她说话,虽然他不记得她都说了些什么。她只要讲起话来,脸上的神情就不那么紧张,双眸里的惊恐也会暂时消失。她说话时总是紧握着他的手,一天晚上她还替他系上了衬衫。他要离开时——一直都想离开她,走得远远的,他被这远离她的想法支配着——她就又开始用那种惶恐的眼神看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无法说出口似的。
“你怎么了?”有一天晚上,他在楼梯上转过身问她,似乎是她的渴求将他的问题扯了出来。
“你就不能叫我的名字吗?”她问,“连叫一遍也不行吗?”
他万万没有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她说过那么多,唯独这一句多年来始终印刻在他的记忆中。叫她的名字为什么如此重要?
“啊,对,”他糊里糊涂地说,“你叫玛吉。”
“可你从来就不叫我玛吉。”她说,“你为什么不叫我?我只希望你每次来的时候叫我一声。”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他诚实地说。
玛吉叹了口气。“你叫我的名字我就感到高兴,”她说,“我就觉得那么幸福。”
她讲这些话的神态使他心乱如麻,她似乎要哭着跟他跑到楼下来。他见过绝望的男人与女人,但他不希望在那种情况下看见玛吉的绝望。然而他见到的确确实实是绝望的表情。
两天后,他已出发往她那里去了,又迫使自己停下来。他带着枪走出孤鸽镇,来到科曼切渡口,在那里整整坐了一夜。后来,他再也不去看玛吉了,虽然有时在街上会遇见她。她有了个孩子,四年后便死了。据奥古斯塔斯说,她生前最后一年终日酗酒。她一度与杰克打得火热,但后来杰克也走了。
在逝去的年月里,他一直记得他走进她的屋子时,或他要离开时,她那饱含希望的双眸如何死死地盯着他。这是所有记忆中最扎心的一页。他没有期望她那么喜欢他,然而她的确爱着他。他只给她买过一些一般男人送给女人的东西,可她偏偏选中了他,他至今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
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因为那些年他一而再地去找她,任凭自己的欲望不断膨胀,而从未认真想过它或者承认过它。后来,他离开了她。
“你伤了她的心。”奥古斯塔斯不止一次这样说。
“你说什么呀?”考尔说,“她是个妓女。”
“妓女也有心啊。”奥古斯塔斯说。
令人感到心痛的是,奥古斯塔斯的话说对了。玛吉根本不像个妓女。她丝毫不与人为难,事实上人人都清楚,她过于软弱,不适合过这种日子。她的行为举止比所有他见过的女人都文雅、温顺。他仍能回忆起她的举动——胜于言语的举动。她的头发老也梳不整齐,总垂下来,她不好意思地把它们拢在一起。“这头发太不听话了。”她说,那口气就像是在数落小孩子。
“你要是那么惦记她,你去照顾她好了。”他对奥古斯塔斯说。但奥古斯塔斯耸耸肩膀,并且指出:“她爱的不是我,而是你。”
那些年,为了这一看法,他与奥古斯塔斯几乎分道扬镳,因为奥古斯塔斯丝毫不退让。他要求考尔回去看看玛吉。
“回去干什么?”考尔问道,他气急了,“我又不想结婚。”
“是因为她没向你求婚,对吗?”奥古斯塔斯话中带刺地说。
“哼,回去干什么?”考尔问。
“坐着,就跟她一块儿坐着。”奥古斯塔斯说,“她喜欢让你做伴。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然而,考尔只是夜复一夜地坐在河边。有段时期他曾想到玛吉那里去,与她一起坐上几分钟,看她用手拢头发,但是他选择了河边和他的孤独。他想,这种感情早晚会消逝,直至他把玛吉忘却,玛吉也将把他忘掉,反正世界上比他健谈的人多的是,比如奥古斯塔斯与杰克这两个人。
但是,他的感情并没有消逝,消逝的只是年华。每当听到她喝醉了,有了困难,他就感到不安,感到问心有愧,好像他应该受到谴责。奥古斯塔斯对他的批评并不起作用。有两次他的批评言辞激烈,考尔几乎要和他打起来。“你就喜欢人人都需要你,而你对什么样的人能使你满意却百般挑剔。”奥古斯塔斯在他俩争吵最激烈的时候说。
“我一点儿也不想让谁需要我。”考尔说。
“那你为什么一直带领着这么一帮你称作‘得克萨斯保安队员’的亡命徒在这一带到处转悠?这里面有的人,你不给他指个地方他连尿都不会撒。而当玛吉这个可怜人——她不是世上的强者——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跑到河边去擦枪。”
“哦,我需要枪。”考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他们每次争吵,奥古斯塔斯都占上风。
他一辈子都谨小慎微地尽最大努力制约自己的生活,但是,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闯入了他的生活圈,使他无力控制自己,而这只是由于他想搞清楚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奥秘。多年来,他洁身自好,对经常光顾妓院的男人一向持批评态度,然而,后来自己也随波逐流,无情地嘲讽了自己的处世原则。有关她的一切——她的羞涩,她的孤僻,以及她倚坐窗口的倩影——无一不吸引着他。可是也说不清为什么,在这些小小的快乐里,隐藏着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给他带来的创伤,远远超过他在那个年代的战斗中挨过的三颗子弹带给他的。
孩子生下来后,情况更严重了。头两年里,他处在极度的苦恼中,不知如何是好。奥古斯塔斯说玛吉告诉他孩子是考尔的,可她又怎么能有如此大的把握呢?玛吉怀着孩子时并没有拒绝过别的男人,从而考尔认定单是这一点就可证明她是个妓女——任何形式的爱她都无法拒之门外。在他看来,她肯定是将一切都当成了爱情,无论是牛仔们的,还是赌徒们的。她也许以为这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爱情。
他曾多次动摇,几乎要回去与她结婚,尽管这意味着丢脸。这也意味着要离开保安队。但孩子也许是他的,那么,结婚就再合适不过了。有一两次,他甚至已经站起来要去找她,但他的决心总是半途而废,他无论如何都去不成。那天晚上,听说她死了,他没有与任何人打招呼,独自一人骑马沿河而上,走了一个星期。他立刻明白,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改正错误的机会,他将永远无法再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那个人。首先,他希望成为的那个人已永远无法去找玛吉了。他感觉这简直是个骗局——他是边境最受尊敬的人,却被一个妓女爱上了。他一直无视这种爱情。那个女人虽已死去,她的爱却留存下来,如同一副他必须永远背负的重担。
那个孩子成了他失败的活生生的证据。他是在乡村长大的,起初在一户墨西哥人家里生活,后来到了帽子溪牧牛公司。有了这个孩子,他便永远摆脱不了对往事的回忆与内疚。只要能让他将往事抹去,不让它成为自己历史的一部分,他愿付出任何代价,不过他绝对办不到。孩子永远是他的,如同他背上那条长长的疤痕一样。一次他被马甩了出去,撞碎了一扇玻璃窗,留下了那条疤痕。
有时,奥古斯塔斯叫他去要回那个孩子,但考尔不肯去。他知道或许他应该去,即便不是因为他确有把握那孩子是他的,也不是因为那样做体面而应该去,但是他不能去。那样做就证明他委屈了别人,而他怎么也不能承认这一点。在战斗中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败绩。然而,这一失败是因为一个连头发都梳不好的小个子女人,发生在酒吧楼上的一间小屋里。这样的失败太可怕了,说起来真是荒诞可笑,可这是事实。每每想起这件事,他便被折磨得受不了,以至于后来他竭力逃避任何涉及女人的场合——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这件事置之脑后。
然而,这件事依然时常回到他的脑海里,因为人们总要围在篝火周围、篷车旁边,或者牛群附近,并且一围到一起便谈论妓女,这时对玛吉的回忆便像汗水蜇伤口一样刺痛着他的心。他与她见面的时间只有几个月,按说对她的记忆理应已消逝,事实上并没有。这一回忆有别于对其他事情的回忆。在过去的战斗中,他见过不少可怕的事,大多已经忘却,可是他不能忘记玛吉渴望他称呼她的名字时那双悲伤的眼睛。她那句话居然搅扰了他这么多年,太没意义了。但是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句话非但没有显得无关紧要,反而变得更加重要了。它似乎损害了他这个人,或者说破坏了他在人们印象中的形象。他过去的一切努力、工作与纪律,都因为这件事而变得虚伪,甚至促使他思考他这一生过得究竟有没有意义。
这件事如若压根儿就不曾发生,那该有多好,这是他最欲求的,偏偏又是永远无法实现的。他宁可从未尝试过那种快活,也不愿经受随之而来的痛苦。玛吉是个软弱的女人,而她的软弱偏偏扼杀了他的力量。有时一想到她,就使他觉得不应该再假惺惺地领导这一伙人了。
坐在低崖上,望着月亮爬上黑暗的天空,再次体验一遍过去的悲哀。他感觉自己已不属于他领导的这伙人,他该离开了——向西边骑去,不再理睬牛群,不再去想蒙大拿,一劳永逸地结束领导别人的差事。在别人眼里他显得如此高不可攀,而他每每想到自己,就感到无比空虚与忧伤,事情就是这么怪。
考尔勉强能听到爱尔兰人对牛群唱歌的声音,那头得克萨斯公牛也再次叫了起来。他无从知道是否所有的人回忆往事时都同样感到失望。也许大多数人从来不想自己的过去,也许豌豆眼从来就不考虑自己的一生,就像他上马时不知道该从哪边上一样。也可能是豌豆眼没有玛吉——这对他的领导权来说只能是又一个讽刺。豌豆眼忠贞不渝地遵守他的信条,自己却没有做到。
但是,考尔记得就在这一天,他看见奥古斯塔斯·麦克克里为一个十五六年前离去的女人洒泪——在他认识的人里边,奥古斯塔斯是最冷漠无情的。
他终于感到舒服了。他单独待上较长的一段时间,就会感到好过一些。晚风轻轻掠过小山崖,母夜叉不时地用蹄踏地。平时到了晚上,他总把绳子放得长长的,让它吃草,这一次他却把绳子的一头绑在腰上,然后才躺下,枕着马鞍睡觉。如果蓝鸭真的在这一带徘徊,小心些没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