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特在暮色中骑马朝前走着,急得头都痛了。每当他感到责任重大时就头痛。走了三公里后,他开始发愁了——要是找不到罗丽娜的营地该怎么办?奥古斯塔斯先生说营地就在正东,可他没有把握他是朝正东走的。他心想,要是错过了营地,那可就丢脸了。这件事将成为一个永久的笑柄,盘子波吉特也许再也不与他来往,因为谁都知道盘子特别喜欢罗丽娜。
耗子嘶鸣一声,罗丽娜的马也嘶鸣起来,他那颗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至少自己没有丢脸。他打马跑进那个小小的营地,却未能看见罗丽娜,只看见马和那头骡子。后来他才发现她正靠树坐着。
一路上他都在练习要对她说的话,但现在一见她的面就忘得一干二净。他让马走慢些,以便在他开口之前还能想起几句。不知怎的,他的脑袋不灵了。他还发现自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罗丽娜抬起头来看着他走近,但没有站起来。她背靠树坐着等他讲他来的目的。纽特虽然能看见她那张苍白的脸,但因天色太晚,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是我。”纽特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我叫纽特。”他又补充道,因为他想罗丽娜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罗丽娜不答话。纽特这才想起人们常议论,说她不爱说话,他们没说错。营地里唯一的声音是蟋蟀的叫声。他因能承担如此重任而产生的自豪感开始消失。
“古斯先生叫我来的。”他说。
罗丽娜对奥古斯塔斯派纽特来感到失望。那个土匪没有再出现,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她认为杰克会回来,哪怕是生着气回来,因为他不能一连三个晚上没有她。她不想让这个孩子在这儿。她的孤独感又回来了,这一感情已伴随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从某些方面说,她喜欢这种感受回来,因为独自待着简单一些,比起不得不与一个小孩子谈话要清静得多。干吗要派个孩子来?他连土匪都对付不了。
“你回去吧。”她说。一想起这孩子要在这里待一夜,她心里就烦。
纽特的心情一落千丈,这正是他担心她要说的话。他是受委派到此照顾她的,不能随便地违抗命令,但他也不想违背罗丽娜的话。他坐在耗子背上,不知所措。他甚至盼着出点儿什么意外,比如有墨西哥人或别的什么来骚扰。他也许会被打死,但至少不必在古斯先生和罗丽娜之间选择他应该违背谁。
“古斯先生说我必须留在这儿。”他紧张地说。
“古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罗丽娜说,“你回去。”
“我就对他说你挺好的。”纽特已感到毫无希望。
“你几岁了?”罗丽娜突然问道,吓得他魂不附体。
“十七岁。”纽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杰克。”
“啊,你回去吧。”她说,“我不需要照顾。”
她的话音和气多了,但事情仍旧难办。她双腿并拢坐着,月光下,他能清楚地看到她。
“那么,再见。”他说。罗丽娜没有回答。他往回走时感到这是一次空前的失败。
这时纽特才想到他完全可以骗她。他可以不让她知道他在守着她,这样他就不必回去大本营,不必承认罗丽娜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只要他承认,那些牛仔就会笑话他,一直笑到蒙大拿,会说他准是想干他从来没有想着要干的事。他连人家说的想要干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只有一种朦朦胧胧的认识。
待耗子跑到离罗丽娜的营地大约八百米远的地方,他下了马。他守护罗丽娜的新计划包括把耗子拴远一点儿。如果他骑着耗子偷偷回去,罗丽娜的马就会叫。他现在不得不把耗子拴在一个地方,自己悄悄步行回去。这违反了当牛仔的一条重要原则——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你的坐骑。但是纽特想,这条原则也许只与打印第安人有关,因为如果徒步打仗,让印第安人逮住就完蛋了。
但是今天晚上这么美好,这么静谧,一轮明月高挂天空,纽特决定试一试。多么安静的夜啊。罗丽娜可能已经睡着了。在这样的夜晚,让耗子在一边待几小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他将缰绳绕在一根树枝上,便向罗丽娜的营地走去,在离营地一百米的一棵小树旁停了下来。他背靠小树坐下,掏出了手枪。
靠着树休息时,纽特的思绪又飘回从前那熟悉的白日梦中——他当牛仔的本领日趋高超,后来连队长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高手,罗丽娜也为他的非凡本领倾心。他倒没有梦见他们结婚,但确实梦见她让他从马背上下来和她谈一会儿话。
就在他们谈话时,他蓦然意识到出事了。罗丽娜的脸时隐时现。白日梦成了夜里的梦,并且正在结束。他惊恐地醒了过来,一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惊慌,只知道出事了。他还在树下坐着,枪还在手里,但有一个声音不对头,一种像擂鼓的声音。一时间他昏了头,继而他明白了——牛群在奔跑。几乎是同时,他朝耗子跑去。他不知道牛群离他有多远,也不知道是否正朝他的方向跑来,但他没有停下来细听。他知道他务必找到耗子,骑上它赶快去找罗丽娜,万一牛群洪水似的冲过来,他还能帮她的忙。他听到西边传来人们的喊叫声,显然人们正在努力拦住牛群。突然,他前方跑过来五六十头牛。它们从他身边跑过,向山崖冲去。
纽特拼命地跑起来,倒不是怕被牛群踩,而是必须找到耗子,好过去帮忙。他一直跑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他不希望牛仔们看见他在地上跑。跑的时候他手里紧握着枪。
后来他越跑越慢,腿不听使唤了。于是在离耗子还有两百米时,他只能朝拴耗子的地方小跑过去。马不在了!纽特向四周望了望,以确定这里是不是原来拴耗子的地方。他曾用一块石头当路标,石头仍在原地,但马没有了。纽特知道牛群跑过时可能把它吓得挣断缰绳跑掉了,但拴马的地方没有留下挣断的缰绳。
纽特还没有收住脚步就哭了起来。他把耗子丢了,这可是个不可饶恕的过失,都怪他自以为想出了个照顾罗丽娜的好主意。他不愿去想当他向队长认错时,队长会怎么说。他朝不同的方向来回跑了几次,心想也许有两块完全相同的石头,他的马或许还在那里,但他是白费力气。马就是不见了。他在拴耗子的那棵树下坐下,知道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的牛仔生涯便从此毁掉了。他想,奇迹不会出现了。
牛还在奔跑。他感觉大地在颤动,虽仍能听到牛蹄子的轰响,但它们已经跑远了。他的同伴们也许已经拢住了牛群。
纽特终于缓过气来,不再哭了。他没有起来,因为没有站起来的必要。耗子擅自跑掉,使他处于这种被动局面,他怒不可遏。如果耗子这时突然回来,纽特觉得他定会很高兴地把它打死。
然而耗子没有回来。纽特听到北边的几声枪响,是他们在鸣枪轰赶牛群。轰隆隆的声音渐渐变弱,直至完全消失,牛群不再跑了。他坐在那里,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中间唯有他倒霉。这时他发现天快亮了。他肯定是在罗丽娜营地附近睡了大半夜。
他站起来,在淡淡的晨曦里,步履蹒跚地朝篷车走去。走了大约四百米的时候,他听见一匹马奔跑的声音。他转过身,看见豌豆眼正从一个山包上朝他骑马过来。纽特虽然被人发现在徒步行走,但他还是感到了某种安慰。豌豆眼是他的朋友,不会让他太难堪。
清晨凉丝丝的,豌豆眼的马却浑身淌着汗水,可见刚才赶牛群的艰辛。
“妈的,你到底还活着。”豌豆眼说,“我猜你还活着。队长都要疯了,他以为你让牛群踩了。他正为这和古斯吵呢,因为是古斯派你来的,他该负责。”
“他为什么会想到我叫牛群踩死了?”纽特问。
“因为我们把牛群拢回来后发现你的马混在里边。”豌豆眼说,“他们都认为你是个死了的英雄。要是告诉他们是我把你找回来的,我也要成英雄了。”
纽特爬上豌豆眼那匹疲倦的马。面子总算保住了,但他已经累得无心考虑。
“它怎么着你了?跳树丛的时候把你扔下来了吧?”豌豆眼问,“我一向害怕那些小马,它们能飞快地从你胯底下溜走。”
“它要再那么干,我就不客气了。”纽特非常生耗子的气。他通常不在豌豆眼面前说这样的气话,也不在别的大人面前这么说,但这一次他实在气急败坏。豌豆眼的解释比实际发生的事更值得一听,连他自己也有点儿相信是那么回事了。让马抛到地上当然不值得称赞,但当牛仔的早晚都会碰上,何况这么说比承认事实更容易。
他们的那匹马小步跑过小山包,纽特看见了两公里外的牛群。队长会因为他被踩死而不安,真奇怪。他若是自己不小心被马抛下来而被踩死,那是他活该。但他太困了,已顾不得人们怎么想。
“你看那儿,”豌豆眼说,“我猜那个人一定是新来的大师傅。”
纽特的眼皮已经合上了,就算是瞧瞧新大师傅,要把眼皮抬起来也一样需要费很大力气。即使睁开了眼睛,也是困得眼前一片混沌。他看见一头驴驮着一件行李缓缓地走着。
“我还不知道驴会做饭呢。”他不耐烦地说,嫌豌豆眼在他困惫不堪时打扰他。
“不是,大师傅在那边。”豌豆眼说,“他在驴前边很远的地方。”
果然,有一个个头儿不高的人在驴前边约五十米处的草丛里走着。他走得很慢,但驴更慢。那个人头戴一顶墨西哥帽子,正头顶上有一个洞。
“我看队长又给咱们找了个老土匪。”豌豆眼说,“他还没有一块石头高呢。”
这是真的,新来的厨子个子的确很矮,看上去却很健壮。他漫不经心地在肩上扛着一支枪,手握着枪筒。听见他们骑马过来,他停下脚步,跟驴打了个呼哨,但驴没有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