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1 / 2)

沈从文

探索思考

《雪晴》是沈从文先生“湘西故事”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篇,阅读这篇文章,我们将感受到十八岁的作者朦胧的少年情愫,得见一个朴实、原始、野性的乡村世界。

阅读批注

竹林中一片斑鸠声,浸入我迷蒙意识里。一切都若十分陌生又极端荒唐。这是我初到“高枧”地方第二天一个雪晴的早晨。

我躺在一铺楠木雕花大板**,包裹在带有干草和干果香味的新被絮里。细白麻布帐子如一座有顶盖的方城,在这座方城中,我已甜甜的睡足了十个钟头。1昨天在二尺来深雪中走了四五十里山路的劳累已恢复过来了。房正中那个白铜火盆,昨夜用热灰掩上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人拨开,加上了些新栗炭,从炭盆中小火星的快乐爆炸继续中,我渐次由迷蒙渡到完全清醒。我明白,我又起始活在一种现代传奇中了。

1 比喻

将细白麻布帐子比作方城,显示出作者因前一夜的劳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仿佛进入一座封闭的城,紧扣文章开篇中描述的“迷蒙”睡意。将帐子比作“城”,也暗示着“高枧”地方给作者截然不同的居住感受,有如一个全新的世界。

昨天来到这里以前,几个人几只狗在积雪被覆的溪涧中追逐狐狸,共同奔赴蹴起一阵如云如雾雪粉,人的欢呼兽的低嗥所形成一种生命的律动,和午后雪晴冷静景物相配衬,那个动人情景再现到我的印象中时,已如离奇的梦魇。2加上初初进到村子里,从融雪带泥的小径,绕过了碾坊、榨油坊,以及夹有融雪寒意半涧溪水如奔如赴的小溪河迈过,转入这个有喜庆事的庄宅。3在灯火煌煌笳鼓竞奏中,和几个小乡绅同席对杯,参加主人家喜筵的热闹,所得另外一堆印象,增加了我对于现实处境的迷惑。因此各个印象不免重叠起来。印象虽重叠却并不混淆,正如同一支在演奏中的乐曲,兼有细腻和壮丽,每件乐器所发出的每个音响,即使再低微也异常清晰,且若各有位置,独立存在,一一可以摄取。

2 动静结合

静谧的午后让积雪中兽的追逐和人的欢呼更显生机勃勃,作者在静景中写动景,用动静的对比形成强烈的视觉张力,表现出当地原始野性的自然与社会环境。

3 移步换景

在进行景物描写时,选择恰当的写作顺序才能使描述清楚、内容多而不乱。在本段中,作者按照游览顺序用简洁的语言列举了进入村子的沿途所见,叙述流畅自然、条理明细。

新发醅的甜米酒,照规矩连缸抬到客席前,当众揭开盖覆,一阵子向上泛涌泡沫的滋滋细声,却不曾被院坪中尖锐呜咽的唢呐声音所淹没。屋主人的老太太,银白头发上簪的那朵大红山茶花,在新娘子十二幅大红绉罗裙照映中,也依然异样鲜明。4还有那些成熟待年的女客人,共同浸透了青春热情黑而有光的眼睛,亦无不如各有一种不同分量压在我的记忆上。我眼中被屋外积雪返光形成一朵紫茸茸的金黄镶边的葵花,在**动不居情况中老是变化,想把握无从把握,希望它稍稍停顿,也不能停顿。过去印象也因之随同这个而动**、鲜明、华丽,闪闪灼灼摇摇晃晃。

4 衬托

衬托是为了使写作对象的特色突出,和另一些事物放在一起,从而产生陪衬或对照作用的写法。作者观察视角独特,将米酒泡沫的细微声响和响亮的唢呐声、老人头上的大红山茶花和新娘子的红罗裙对照来写,一静一闹、一老一少,两组意象既相似又不同,建立起微妙的关联,从不同角度呈现出婚礼现场的喜悦气氛。

眼中的葵花已由紫和金黄转成一片金绿相错的幻画,还正旋转不已。

……筵席上凡是能喝的,都醉倒了。住处还远应走路的,点上火燎唱着笑着回家了。奏乐帮忙的,下到厨房,用烧酒和大肉丸子肥腊肉肿了脖子,补偿疲劳,各自方便,或抱了大捆稻草,钻进空谷仓房里去睡觉,或晃着火把,上油坊玩天九牌过夜去了,我自然也得有个落脚处。

一家之主的老太太,站在厅堂前面,张罗周至的打发了许多事情后,就手抖抖的,举起一个芝麻秆扎成的火炬,准备引导我到一个特意为我安排好住处去。面前的火炬照着我,不用担心会滑滚到雪中,老太太白发上那朵大红山茶花,恰如另外一个火炬,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祖母辈分老一派贤惠能勤一家之主的种种。5但是我最关心的,还是跟随我身后,抱了两床新装钉的棉被,一个年青乡下大姑娘,也好像一个火炬。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5 比喻

现实中的火炬起到照明的作用,在文章中,作者依靠火炬引路,避免滑滚到雪中。把老人头上的山茶花比作火炬,体现了作者因老太太的存在感到安心,侧面反映出老太太贤惠持家、稳重老练的人物特征。

她原来在厅前灯光所不及处,和一个收拾乐器的乡下人说话,老太太在厅中问:

“巧秀,巧秀,可是你?”

“是我!”

“是你,你就帮帮忙,把铺盖送到后屋里去。”

于是三个人从先一时还灯烛煌煌笳鼓竞奏的正厅,转入这所大庄宅最僻静的侧院。两种环境的对照,以及行列的离奇,已增加了我对于处境的迷惑。到住处房中后,四堵白木板壁把一盏灯罩擦得清亮的美孚灯灯光聚拢,我才能够从灯光下,看清楚为我抱衾抱裯的一位面目。

十七岁年纪,一双清亮的眼睛,一张两角微向上翘的小嘴,一个在发育中肿得高高的胸脯,一条乌梢蛇似的大发辫。说话时一开口即带点羞怯的微笑,关不住青春生命秘密悦乐的微笑。6

6 外貌描写

外貌描写是从人物的容貌、衣着、体形、姿态等特征的角度进行描写,外貌描写要求真实生动、绘形传神,此处通过对姑娘的外貌的描写,表现出她年轻、纯朴、充满生机的特点,表现了作者对她的喜爱和关注。

可是,事实上这时节她却一声不响,不笑,只静静站在那个楠木花板大床边,帮同老太太为我整理被盖。

我站在屋正中火盆边,一面烘手,一面游目四瞩,欣赏房中的动静:那个似静实动的白发髻上的大红山茶花,似动实静的十七岁姑娘的眉目和四肢,……那双清明无邪的眼睛,在这个万山环绕不上二百五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中看过了些什么事情?那张含娇带俏的小嘴,到想唱歌时,应当唱些什么歌?还有那颗心,平时为屋后大山豺狼的长嗥声,盘在水缸边碗口大黄喉蛇的歇凉呼气声,训练得稳定结实,会不会还为什么新事情而剧烈跳跃?7我难道还不愿意放弃作一个画家的痴梦?真的画起来,第一笔应捕捉眼睛上的青春光辉,还是应保持这个嘴角边的温情笑意?

7 设置悬念

姑娘的一颦一笑都吸引着作者。作者用几组连续的问句表现出对姑娘的关注,也让他对姑娘的生活环境和经历充满好奇。此处的疑问句既是作者心理的真实反映,也起到引起读者注意、设置故事悬念的作用,让读者继续阅读文章,以期进一步了解姑娘的身世。

我还觉得有点不可解,整理床铺,怎么不派个普通长工来帮忙,岂不是大家省事?既要来,怎么不是一个人,还得老太太同来?等等就会走去,难道也必须和老太太两人一道走?倘若不,我又应当怎么样?8这一切,对于我真是一份离奇的教育。我不由得不笑了。在这些无头无绪遐想中,我可说是来到乡下的“乡下人”。

8 心理描写

内心独白是心理描写中最常见的类型,此处作者进一步剖析自己对姑娘的好奇,将自己青年时代的青春萌动展露无遗。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客人真麻烦老太太!麻烦这位大姐!老太太实在过累了,应当早早休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