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把肉(节选)(1 / 2)

汪曾祺

探索思考

从标题可知这是一篇与“吃”有关的文章。描写美食大多少不了写到做法、品相、味道,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和记忆,来看看文学大师汪曾祺先生对于“吃”的表现和那些常见的写法有什么不同。

阅读批注

蒙古人从小吃惯羊肉,几天吃不上羊肉就会想得慌。1蒙古族舞蹈家斯琴高娃(蒙古族女的叫斯琴高娃的很多,跟那仁花一样的普遍)到北京来,带着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对北京的饭菜吃不惯。我们请她在晋阳饭庄吃饭,这小姑娘对红烧海参、脆皮鱼等等统统不感兴趣。我问她想吃什么,“羊肉!”我把服务员叫来,问他们这儿有没有羊肉,说只有酱羊肉。“酱羊肉也行,咸不咸?”“不咸。”端上来,是一盘羊腱子。小姑娘白嘴把一盘羊腱子都吃了。问她:“好吃不好吃?”“好吃!”她妈说:“这孩子!真是蒙古人!她到北京几天,头一回说‘好吃’。”

1 提示中心

本文的主题中心是吃羊肉,开篇第一句点到了作者将要写到的几样素材:蒙古人、羊肉以及蒙古人对羊肉的特殊情结。让读者对文章主要内容有了一个基本的把握,也为随后写“蒙古姑娘空口吃羊腱子”的事例做了铺垫。

蒙古人非常好客,有人骑马在草原上漫游,什么也不带,只背了一条羊腿。日落黄昏,看见一个蒙古包,下马投宿。主人把他的羊腿解下来,随即杀羊。吃饱了,喝足了,和主人一家同宿在蒙古包里,酣然一觉。第二天主人送客上路,给他换了一条新的羊腿背上。这人在草原上走了一大圈,回家的时候还是背了一条羊腿,不过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了。2

2 引用逸闻逸事

作者为了表现“蒙古人非常好客”这一特征而讲述了这个故事。故事里的客人和陌生的主人们之间仿佛有着天然的默契,都自觉地共同遵守着一个约定似的,反映出族人之间的团结和凝聚力。故事里的主客都没有姓名,这使得这个故事具有一丝传说色彩。作者通过叙述这则逸闻传说表现了蒙古族人民的精神底色,为“吃羊肉”这件事增加了一点信仰的因素。

……我在内蒙古学会了两句蒙古话。蒙古族同志说,会说这两句话就饿不着。一句是“不达一的”——要吃的;一句是“莫哈一的”——要吃肉。“莫哈”泛指一切肉,特指羊肉(元杂剧有一出很特别,汉话和蒙古话掺和在一起唱。其中有一句是“莫哈整斤吞”,意思是整斤地吃羊肉)。果然,我从伊克昭盟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走了不少地方,吃了多次手把肉。

八九月是草原最美的时候。经过一夏天的雨水,草都长好了,草原一片碧绿。阿格长好了,灰背青长好了,阿格和灰背青是牲口最爱吃的草。草原上的草在我们看起来都是草,牧民却对每一种草都叫得出名字。3草里有野葱、野韭菜(蒙古人说他们那里的羊肉不膻,是因为羊吃野葱,自己把味解了)。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花。羊这时也都上了膘了。

内蒙古的作家、干部爱在这时候下草原,体验生活,调查工作,也是为去“贴秋膘”。进了蒙古包,先喝奶茶。内蒙古的奶茶制法比较简单,不像西藏的酥油茶那样麻烦。只是用铁锅坐一锅水,水开后抓入一把茶叶,滚几滚,加牛奶,放一把盐,即得。我没有觉得有太大的特点,但喝惯了会上瘾的(蒙古人一天也离不开奶茶。很多人早起不吃东西,喝两碗奶茶就去放羊)。摆了一桌子奶食,奶皮子、奶油(是稀的)、奶渣子……还有月饼、桃酥。客人喝着奶茶,蒙古包外已经支起大锅,坐上水,杀羊了。蒙古人杀羊真是神速,不是用刀子捅死的,是掐断羊的主动脉。羊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马上开膛剥皮,工具只有一把比水果刀略大一点的折刀。一会儿的工夫,羊皮就剥下来,抱到稍远处晒着去了。看看杀羊的现场,连一滴血都不溅出,草还是干干净净的。4

3 反复

这几句话中数次出现“草”“长好了”,看起来好像有点“啰唆”,这是作者在有意使用反复的手法增强语气,让平凡野草突显出特别之处。“阿格长好了”“灰背青长好了”,读来颇富节奏感。作者专门先写出“阿格”和“灰背青”的名称,然后再解释其含义,让人读完之后恍然大悟,深感“小小野草也有如此门道”。

4 动作白描

宰杀牲口是比较复杂的活计,但蒙古族人杀羊却是“神速”。作者描写这一过程时语言极尽简练朴素,仅仅一“掐”、一“剖”就完成了,没有补充渲染细节。怎样“掐断羊的主动脉”、怎样“开膛剥皮”、羊死时是什么样、剥下来的羊皮是什么样、血是怎样存在羊腹内不流出……这些都有意略过了,整段文字的风格就和草地一样,“干干净净”,充分体现出蒙古族人杀羊技巧的利落娴熟。

“手把肉”即白水煮切成大块的羊肉。一手“把”着一大块肉,用一柄蒙古刀自己割了吃。蒙古人用刀子割肉真有功夫。一块肉吃完了,骨头上连一根肉丝都不剩。有小孩子割剔得不净,妈妈就会说:“吃干净了,别像那干部似的!”干部吃肉,不像牧民细心,也可能不大会使刀子。牧民对奶、对肉都有一种近似宗教情绪似的敬重,正如汉族的农民对粮食一样,糟蹋了,是罪过。吃手把肉过去是不预备佐料的,顶多放一碗盐水,蘸了吃。现在也有一点佐料,酱油、韭菜花之类。因为是现杀、现煮、现吃,所以非常鲜嫩。在我一生中吃过的各种做法的羊肉中,我以为手把羊肉第一。如果要我给它一个评语,我将毫不犹豫地说: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