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唐埛闹殿(1 / 2)

皇帝命曾布和吕惠卿共同查办“市易务”,这件事很快就在朝廷中传开,不到一个月,连地方上的重要人物都听到了消息,所有人都明白一点:“三司系”起内讧了。

经过神宗皇帝五年的巧妙运作,“三司系”和旧臣们闹得势如水火,朝廷里的党争已到了失控的边缘。可“三司系”有皇帝支持,旧臣们动它不得,如今曾布和王安石、吕惠卿、吕嘉问自伙里闹了起来,在被打压的旧臣们看来这是个好笑话儿!于是众人屏息以待,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

可大臣们万万没想到,查办“市易务”尚无结果,又一场更大的闹剧忽然上演。

这天大臣们在王安石、韩绛两位宰相率领下到文德殿来上早朝,天下太平,没有什么大事可奏,眼看朝会已毕,押班内侍李宪依例走到丹墀之下,高声唤道:“众臣有事早奏,无事散朝!”声音未歇,忽听朝班末尾有人一声断喝:“臣有本启奏陛下!”

文德殿上龙盘鹤舞,高檐垂柱,气象森然,群臣又极肃穆,忽然传来一声断喝,竟似半空中打了个劈雷,震得殿堂之中嗡嗡作响,只听“啪嗒”一声,七十三岁的老太傅曾公亮受不了惊吓,手中的牙笏掉在地上,忙俯身捡拾。众臣回头看去,一个年轻人抢步出班,正是崇文殿校书郎唐埛。

眼看朝会已毕,忽然有这么个小官儿跳出来奏本,神宗皇帝也给弄糊涂了,下意识地问道:“卿有何本奏?”

唐埛在大殿中央站直身子,仰起脸来高声答道:“臣要弹劾一个大奸臣!”说到这里也不等别人来问,已经伸手指向排在众臣之前的宰相王安石,“臣所说的大奸臣就是当朝宰相王安石!其人之恶甚于共工、驩兜,其人之奸甚于商鞅、李斯。惯会强词夺理混淆是非,有少正卯之能;阴险狡诈、嫉贤妒能,精通卢杞之术。非惟我大宋百年未有之祸,亦是中华上下数千年难见之贼!”

想不到小小一个校书郎竟当着皇帝的面痛斥当朝宰相,一殿大臣全被唐埛唬住,竟没一人出来呵斥唐埛,连王安石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唐埛既已站出来,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见没人出来拦他,知道这是机会,赶紧向上奏道:“陛下也记得,仁宗嘉祐年间王安石在京城担任纠察刑狱,因为一件小案与审官争论,上报御史台,御史秉公断案,认为王安石错了,下令维持原判,王安石不但不谢罪,反而屡屡上札子和御史相争,御史台递进札子弹劾王安石,仁宗皇帝厚道,不予理睬,王安石却不知恩典,借口母丧回乡守制,从此不肯奉诏入朝为官,实在有负圣恩!到陛下继位,王安石仍然屡招不至,直到陛下任命他为江宁知府,此人眼见有利,这才进京受职,欺君罔上之心,卑鄙求官之意,实在令人齿冷!”说到这里,又指着王安石的鼻子吼了一声,“你自己说,有没有这事!”

大宋朝比古今任何一个朝廷都讲究“君臣共治”,鼓励直言极谏,臣子们在崇政殿上与皇帝、宰相争论的事屡有发生,但像唐埛这样理直气壮,吼声如雷,拿一件十多年前的旧事责备当朝宰相的,百年也没见过。王安石给气得脸色焦黄,手指着唐埛,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见王安石无言以对,唐埛更不客气,立刻又转向神宗皇帝:“王安石之卑鄙天下有目共睹。早年仁宗、英宗有心用他,可王安石故作清高,躲在家中托病不出,天下人都以为他无心做官了吧?哪知陛下封了他一个江宁知府,此人立刻奉旨;陛下又任命他一个翰林学士,王安石飞马进京!这时候怎么不见他出来辞官了?等陛下封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又拜为中书门下平章事,交付宰相之职,再也不见此人辞官!如今列在班前的宰相大人就是英宗朝不肯进京的那个‘隐士’,实在可笑,亦复可耻!”

眼看唐埛死死咬住王安石“前朝辞官,今朝拜相”的事不放,硬说此人有欺君之嫌,虽然说的话没有道理,可想驳他又狗咬刺猬——没处下嘴。王安石又急又气,方寸大乱,只能指着唐埛连说:“胡说八道!岂有此理!”神宗皇帝坐在御座上脸色阴沉,眉头紧皱,偏偏不肯出言驳斥唐埛,也不命他住嘴。

见皇帝不发话,唐埛更加得势,又指着王安石叫道:“我大宋尊崇圣学,设下侍讲、侍读、说书等职司,专命博士鸿儒为天子讲论经学。这些讲读臣子在皇帝面前讲的是圣学,不是他们自己的思想言论,所以从太祖、太宗以来都是臣子站在天子面前讲书。哪知王安石仗着被陛下器重,竟敢上奏请求侍讲官员与皇帝对坐讲书!试问,侍讲官只是讲诵经史,难道这些人敢自命为‘皇帝师’吗?他们怎么配与皇帝对坐?王安石如此上奏无非是为自己博一个名声!这便是欺君之罪!”说完又冲王安石吼了一声,“你知罪吗!”

唐埛吵闹到这个时候,王安石已经冷静下来,知道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面与这种小人争吵只会让自己更丢脸。干脆双手捧着笏板面向皇帝,尽量做出一副坦然的神色,根本不理唐埛,任他说去。

唐埛今天这场大闹本想惹王安石发怒,最好当着皇帝的面争闹一场,给自己博一个“忠直敢谏”的名声。只要把名声博到手,丢官罢职也值得。哪知王安石居然一声不吭,唐埛大为失望。转念一想,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皇帝不发话,王安石不申辩,自己就把话都说尽,非把这个屎盆子扣在王安石脑袋上不可。就算打不垮,气也要把他气死!

于是唐埛把嗓门儿又抬高了些,在殿前指手划脚,脆生生地叫道:“王安石担任翰林学士以后,未在陛用亲戚谢景温为御史知杂事,调弟子李定入御史台,臣子稍有异议,王安石就打击陷害,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到今天,此人安插在朝堂上的死党多至百余位,凡是与他意见相左的官员全被放逐,而且每当放逐臣子都假皇帝之命,他这是要把污水泼到陛下身上,其心歹毒至此,其罪万死难赎!如今不但御史、谏院,就连翰林、中书、枢密、三司各衙门都被王安石的党羽控制。更有甚者,王安石贬逐官员之时还以宰相之名亲发手敕,狼子之心路人皆知!”说到此处又喝问王安石,“你说是不是!”

到这时王安石已经没话说了,只能面露微笑,装出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仰着头不看唐埛。

既然王安石不愿意辩论,唐埛干脆想起什么就说什么:“陛下登基时诏告天下,欲效仿尧舜做一代贤君,哪知朝臣中竟有人不肯体谅圣心,反而向陛下献计,要将昌王和嘉王赶出京师。昌王和嘉王都是陛下的手足,陛下亲赐两王在咸宜坊对邸而居,兄弟之间何等亲爱!臣子从中挑拨,陛下立刻将此人下狱,哪知王安石竟出面为挑拨之人说情,真是无父无君,狼心狗肺!”说到这里又冲王安石大吼一声,“你说,是不是这样!”

唐埛扯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可是任他这么咬下去,早晚会咬住王安石的要害,神宗皇帝也就做出一副能听谏的样子,什么也不说,任这疯子冲着宰相乱咬。

果然,唐埛又指着王安石叫道:“我大宋承平日久,难免积弊,陛下励精图治锐意变法,专门设置三司条例司,起用王安石主持事务,如此恩宠,就算稍有人性的官员也知道感恩戴德。哪知王安石不念皇恩,竟将变法视做自家的营生买卖,借着陛下的宠信肆意迫害朝臣,竟将政、军、财、谏四权集于一人之手!所推行的新法更是奸邪无比!变法的本意不在于守旧,而在于‘立新’!可王安石变法却反其道而行,不求革新,专一守旧,托言尧舜,与人辩论时动不动就说什么‘周礼’,说什么‘泉府’,其实他所施行的都是商鞅、桑弘羊之辈的邪术!为了推行邪术,王安石欺君罔上,招引一班奸诈之徒关起门来制订法条,专以害民敛财为能事。变法四年弄得天怒人怨,各地盗贼蜂起,眼看国将不国,试问这场变法是要富国强兵,还是要倾覆大宋社稷!”

唐埛说了一堆话,真正切中要害的只是这一句。

早年孔夫子创立儒家学说,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口号,叫做“克已复礼,天下归仁。”其中“复礼”二字说得是恢复“周礼”。可在恢复周礼之前,孔夫子还说过一句非常要紧的话:“周监于二代,郁郁而文乎,吾从周。”意思是说:周朝的律法集中了夏、商两朝律法的优点,相比夏、商律法显得更丰富而且更高明,所以孔子才会推崇周礼。

“周监于二代,郁郁而文乎,吾从周。”这句话是“复礼”这一命题的总纲领!由此可知,孔夫子并不是简单盲目地推崇“周礼”,他的主张分明是:选择天下最好的法律秩序来遵从。

——在春秋时代孔子一心维护“周礼”,因为“周礼”是当时最好的法律体系!如果孔子生在今天,他会第一个坚决打倒“周礼”,因为今天的中国早就有了更先进、更完善、更丰富、更理性的法律体系,“周礼”之流岂能再用?

然而王安石却用他的一番说法推翻了孔子“优于前辈,吾即从之”的定义。在王安石看来,孔子既然推崇了“周礼”,后人就必须像傻子一样死死认定“周礼”是天下第一礼法,后世制订的汉律、唐律、大宋律皆不能与“周礼”相比。谁不承认“周礼”的至高无上,谁就是儒家的叛徒!

歪解,真是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