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个小人(1 / 2)

从宫里回来,王安石立刻命人去请吕惠卿,商量对付曾布的事。自己坐在厅里刚喝了碗茶,儿子王雱走了进来,脸上挂着一丝尴尬的笑容在父亲身边垂手而立。王安石瞟了他一眼,黑着脸坐着,也不吱声。

王雱字元泽,是王安石膝下独子,这年二十八岁。这孩子从小是个神童,三岁读《五经》,七岁能作文,二十三岁考中进士做了官。别看年纪不大,王雱已经是位了不起的学者,不但精通儒学典籍,而且深通佛法,能解道家精义,随手写出两部书,一名《老子训传》,一为《佛书义解》,读者无不惊愕。王安石受神宗重托主持变法以后,时任三司条例司检详官的曾布就把王雱写的两部书捧给神宗皇帝看,神宗一见惊为奇才,立刻破格提拔王雱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二十来岁就成了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

王安石膝下就这么一个独生子,又这么争气,心底对王雱爱如珍宝。可这位“拗相公”也有意思,心里越热脸上越冷,平时在儿子面前从来不苟言笑,王雱对父亲也是又敬又畏,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今天王雱有事想和父亲谈,可是满心惶恐,肚里有话说不出,只能等着父亲先问他话。王安石一向不会表达感情,在儿子面前没有话说,父子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立冷面相对了好半天,王雱实在忍不住了:“陛下招父亲进宫有何事?”

一谈政事,王安石就成了宰相,和王雱这个太子中允倒有话说了:“三司使曾布上札子责备‘市易务’垄断市场,收取重息,弹劾吕嘉问好大喜功虚报利润、‘市易务’官员敛财自肥,陛下很不高兴,把我责备一顿,已经派人去查‘市易务’了。”

王雱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派曾布去查‘市易务’吗?”

神宗皇帝一向全力支持变法,这次却派曾布这个反对《市易法》的人查问“市易务”,此事大出王安石意料之外,想不到王雱竟能猜中,王安石顿时沉下脸来:“你怎么知道的?”

“三司”出身的曾布不支持《市易法》,王安石这个高高在上的宰相不知道,王雱每天与这些人混在一起,早知道了。神宗皇帝派曾布去查“市易务”、故意拆《市易法》的台,王雱也不惊讶,以他的聪明,甚至已经猜到了下一个变数:“陛下既命曾布去查吕嘉问的事,父亲是顺着皇帝的意,还是逆了……”说到这里偷看父亲一眼,没敢再说下去。

王安石瞟了儿子一眼:“我已在陛;——也就是说,在这件事上王安石逆了龙鳞。

神宗皇帝借题发挥阻挠《市易法》王雱不觉得惊讶,老父亲倔头倔脑去逆龙鳞,也在意料之中。父亲的脾气比石头还硬,从来不听人劝,可孔夫子说过:“事父母几谏,谏而不从,又敬不违,劳而无怨。”意思是说父亲做了不理智的事,做儿子的必须能劝、敢劝,劝不听还要再劝,这是做儿子的本分。今天王雱就是来尽这个本分的:“既然陛下已命曾布去查‘市易务’的事,父亲何苦又举荐吕惠卿?”

“这是什么话!曾布对《市易法》有偏见,任他去查,难免罗织罪名,把事情搅坏了。我在陛

其实王安石让吕惠卿插手对“市易务”的调查是有私心的。正因为知道自己动了这个私心,才会有这一句反问,这就叫做“自欺欺人”。

王安石的一张黑脸好不吓人,王雱不敢顶撞,忙笑着说:“我不是说父亲有私心,只是觉得吕惠卿暴躁,万一查办‘市易务’的时候和曾布有分歧,闹到陛sp;王雱话里的意思王安石却没体会出来,冷冷地说:“有分歧就对了!若无分歧,我举荐吕惠卿干什么?《市易法》刚推出,就算有不妥当的地方也可以慢慢修改,这时候出来弹劾,是要让新法夭折的意思吗?别人反对新法就算了,曾布是变法出身,他来反对《市易法》就是给天下人落了口实!那些昏庸保守的老臣们没事还要闹事,现在有这个口实,他们还不把天翻过来?”越说越气,忍不住叹了口气,“曾布这个人不能用了。”

以王安石的脾气肯定容不得曾布,可王雱担心的正在于此。先顺着父亲的话责备曾布:“老子说:‘大成若缺,大巧若拙。’曾布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真是糊涂!”说完这句空话,看着王安石脸色稍和,这才又说,“父亲为了变法不惜代价、一往无前,这几年制订了多项新法,到今天《市易法》推出,能不能算是大局已定了?”

王雱这话若出自别人之口,王安石必然多心,可自己儿子说出这话来,王安石却没多想,只是缓缓点头:“变法分两步,一是富国,二是强兵。到今天富国的新法推行得差不多了。器监法》、《将兵法》,一两年内都将陆续推出。”

熙丰变法分两步走,先求“富国”,再促“强兵”。王安石这样做原因很清楚。因为朝廷财政入不敷出,急需用钱,神宗皇帝求治心切,也要立刻看到变法的成效,所以敛财为先就成了无奈之举。至于“强兵”,因为太祖、太宗对军中将领设防再三,定下了不少约束军旅的法条,导致兵不识将,将不知兵,武将缺乏进取之心,士卒训练不够精熟。要强化军力,必须重新协调皇帝与将领、将领与军队之间的关系,可皇帝多疑,对将领不放心,在这上头变法容易犯忌讳,所以王安石把最容易被皇帝误会的《将兵法》放在后头了。

——在这上头,王安石犯了“幼稚病”。

王安石以为皇帝猜忌武将,却不知道,神宗皇帝对所有大臣都不信任——其中就包括他这个宰相。所以神宗只让王安石负责“敛财”,至于“强兵”,皇帝是准备自己去做的。

《市易法》推出以后,变法的“敛财”部分告一段落,王安石这个宰相已经没什么用了。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帝心里打什么算盘王安石猜不透,聪明的王雱却隐约感觉到了。在王雱看来,父亲心中这些深远的谋略全是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及。赔着笑脸儿问:“父亲主持朝政四年,诸法得以推行,但要彻底施行,恐怕还得五六年吧?”

王雱这话听着有些幼稚,王安石摆摆手:“制订法条容易,贯彻到底最难!起码十年功夫,就算二十年也不奇怪。”

听父亲说出“二十年”三个字来,王雱知道劝人的机会来了,鼓起勇气在父亲耳边低声说:“把新法推行到底要二十年,父亲是不是也打算做二十年宰相?”

听了这话王安石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

“二十年宰相”,这在大宋朝廷是不可能的事!

宋朝皇帝不信臣子,官员全是“水磨盘”,“骨碌碌”地轮换不停,宰相之位更是如此。当年魏公韩琦做了九年宰相,那还是因为他先后服侍了仁宗、英宗、神宗三位皇帝,其中仁宗一朝韩琦仅做了三年宰相,英宗一朝因为“撤帘”之功被皇帝格外赏识,这才又做了五年宰相。到神宗继位,只一年就罢了韩琦,从此韩琦别说再登相位,连回朝廷任职的机会都没有了。

王安石在神宗熙宁二年出山,做了一年副相、三年宰相,加起来一共四年,已经不短了。若说从熙宁五年起再做二十年太平宰相,王安石又没发疯,哪敢动这个疯念头?

想到这儿王安石隐约明白了王雱话里的意思:这是劝他急流勇退,给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王安石是个刚毅果断一往无前的人,脾气又拗,除了亲儿子,世上没人敢拿这话劝他。肯在父亲面前说出这句话来,也是王雱的一片孝心。王安石看出儿子孝顺,心里一热,忍不住把王雱多看了两眼,嘴边露出一丝笑意:“能想到此节,可见你懂事了。但我的心与旁人不同,别人做官是谋俸禄,我做官是给圣天子卖命,自从答应陛下主持变法,我这条命就卖给陛下了,这些年受了无数挫折,可我问心无愧,也不后悔,以后的事不容我多想,只要皇上还肯用我,我就死心踏地为天下人卖命。”

王安石是个至诚君子,他说的也都是心里话。可惜王安石又犯了错:他以为“圣天子”和“百姓”是一回事,为皇帝卖命就是为百姓卖命,哪知道“皇帝”和“百姓”其实是两码事,王安石只有一条命,不可能同时卖给两家儿。

——其实后人看得明白,王安石这条命只卖给“皇帝”一个人了,“天下百姓”从他这儿并没得到多少好处。

父亲把一条命卖给何人?王雱并没多想。见父亲没完全听懂自己的话,只得又说:“父亲既然把命卖给了皇帝,就该明白圣上的心思。既然圣上命曾布去查‘市易务’,父亲奉旨就是了,何苦再推荐吕惠卿?反正父亲也不打算做二十年宰相。”

王雱这话说得有些露骨,王安石这才听明白了:“你是说陛下命曾布去查‘市易务’是要……”

今天的王雱胆子格外大,话也说得格外直:“这四年来陛下对变法一事从来全力支持,为此不惜逐走几十位大臣,今天却因为一个札子就要查问‘市易务’,我觉得陛下似乎已有了‘停止订立新法’的打算,干脆依着陛下,就让曾布去查‘市易务’,要是查出吕嘉问等人有过失,任凭陛下处置。倘若陛下停了《市易法》,父亲就可趁机请求外放,把政事交给韩绛、曾布二人。父亲这几年也辛苦了,该歇歇了。”

王雱这些话是一剂良药,若王安石肯照方子服药,下场必然不同。

可惜王安石是个“拗相公”,这剂苦口良药他吞不下去,心里已经恼火起来。总算念在儿子一片孝心,没发脾气,皱着眉头把手一摆,王雱赶紧缩着头走开了。

王安石一辈子都在这个“拗”字上头。若不是这么拗,变法四年的种种艰难困苦他根本撑不下来。可也因为他是这么拗,该转身时不肯转身,弄到最后,下场惨淡。

赶走了王雱,王安石在府里专候吕惠卿。片刻功夫,翰林学士吕惠卿已经到了。

吕惠卿字吉甫,宋仁宗嘉祐二年进士,和苏轼、张璪是同年,但他和苏轼没交情,跟张璪倒是熟得很。

吕惠卿颇有才学,办事干练,思维敏捷,文笔出众,是“三司系”拔尖儿的人物。凡新法推出都有吕惠卿从中出主意,就连递给皇帝的札子也多由吕惠卿执笔,写完交给王安石看过后定稿上奏。吕惠卿又有辩才,早年新法推出的时候很多人反对,吕惠卿协助王安石力排众议,朝堂上辩论起来真有诸葛亮舌战群儒的风采。于是在“三司系”稳居第三把交椅,名望仅在王安石、韩绛之后。

自从得到王安石青睐,吕惠卿春风得意步步高升,如今已是翰林学士知制诰,和苏轼这帮运气不好的“同年”有天壤之别。吕惠卿知道自己的身家皆为王安石所赐,对这位宰相跟得极紧,处处替王安石打先锋,时人戏称王安石为“孔子”,称吕惠卿是“颜回”,以示两人之间的关系。

此时吕惠卿已经知道三司使曾布弹劾“市易务”、要拆王安石的台,义愤填膺,见了王安石张口就说:“自从新法推出以来,我等同舟共济,一心要把变法推行到底,哪知竟出了曾子宣这样的人!大人举荐他做三司使,此人倒来挑《市易法》的毛病,我看背后恐怕还有主使!大人绝不能容他,务必揪出幕后主谋才罢!”

吕惠卿对曾布如此愤恨,一半是因为曾布反对《市易法》,令出身于“三司系”的吕惠卿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另一半则因为曾布在“三司系”中的地位本来不及吕惠卿,只因此人有理财的本事,就被王安石举荐为三司使,职位上压过了吕惠卿这个翰林学士。虽然王安石重用曾布是量才使用,吕惠卿却不能不嫉妒。

吕惠卿这两件心思王安石只能猜到一件:“曾布弹劾‘市易务’或许是有他的想法,若说此人大奸大恶,我倒不信……”

不等王安石把话说完,吕惠卿已经叫了起来:“大人忘了曾布还有个兄长吗?”

吕惠卿这一问很有意思,原来曾布是原任集贤校理曾巩的弟弟。

曾巩是欧阳修的及门弟子,与吕惠卿、苏轼、苏辙同为嘉祐二年进士,且与二苏一起被认为是同科中最有才华的三位。熙宁二年曾巩因为反对新法被王安石贬到越州做通判去了。但曾巩、曾布两兄弟政见截然不同,曾布一心追随王安石变法,是“三司”的重要骨干。

王安石人格高尚,公正无私,从不徇私情搞株连,当年为了变法与老朋友韩维闹翻,韩维的哥哥韩绛照样在三司条例司主事,既未被牵扯,也不因此怨恨王安石。同样,曾巩被贬后曾布照样兢兢业业推行新法,对王安石毫无怨言。现在吕惠卿提起此事,王安石两手一摊:“我做事一向论公不论私,曾布也是正人君子,吉甫别把事情想歪了。”

吕惠卿忙说:“不是我把曾子宣想歪了。大人想想,曾布是新法的制订者之一,就算天下人都跳出来反对新法,他曾子宣也不能反对!可第一个上札子反对《市易法》的偏就是他,这是巧合吗?我看曾布背后必有人主使,这个主使者也不一定就是曾巩,或者还有别人……”

吕惠卿言之凿凿,王安石也有点疑惑:“你说是谁?”

吕惠卿凑到王安石耳边压低了声音:“大人还记得当年上奏请求停止《青苗法》的陈襄吗?另有一个知审官院孙觉,大人也还记得吧?”

熙宁二年王安石刚刚推出《青苗法》,时任御史知杂事陈襄极为不满,一连上了五道札子请求停止推行《青苗法》,因此被贬为陈州知府。至于孙觉,为了反对《青苗法》竟当着神宗皇帝的面说韩琦要“清君侧”!随即被贬。这些人王安石当然记得:“难道陈襄、孙觉是幕后主使?”

吕惠卿摇摇头:“看来大人真不知道,陈襄眼下任杭州知府,孙觉任湖州知府,相隔不过一百里,两人过从甚密,书信不绝。加上杭州府又有个判官苏轼,数月之内几次来往杭州、湖州,串通不止,似有密谋。”抬头看了一眼,见王安石脸上有了些惊疑之色,这才又说,“这些反对新法的‘老家伙’虽然被皇上贬了,可他们的心没死,表面看着水波不兴,其实私下底早就勾搭一气了。大人光明磊落,不防这些小人,将来只怕要遭算计!”

陈襄、孙觉、苏轼,这三个人出身不同,资历不同,对朝政的看法也不同。至于说三人凑在一处,也是苏轼先被皇帝放到杭州做通判,陈襄后来才到,孙觉到湖州又是另一回事。哪知吕惠卿三言两语竟然凭空造出一个“三人帮”来!对吕惠卿这种职业政客来说,对政敌的警惕、对党争的敏感以及由此引起的近乎神经质的过激反应,大概是他们天生的本事。

可王安石并不是“政客”——他这种人应该叫“实干家”,所以在这种事上王介甫的反应特别迟钝,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到底说了句:“不会吧,孙觉、陈襄都是君子……”

吕惠卿只是把一个风儿吹到王安石耳朵里,就算王安石不信,听了这些话心里总有这个印象,吕惠卿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当即换个话题:“去年圣上派沈括为两浙路察访使到两浙安抚百姓,现在沈括已经回来,有些消息要报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