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绝不是傻子,一个根本不傻的人却故意装傻,一定有他的道理。王安石不惜装傻来维护“周礼”这个根本不靠谱的概念,目的何在呢?
有意思的是,王安石极力维护“周礼”,恰恰因为“周礼”根本不存在。
孔夫子的时代,想必《周礼》是有文字传世的。可惜随着后来的一次次焚书坑儒销毁史料,到宋代,《周礼》的相关内容早就遗失殆尽,只有几个支离破碎的“名目”还留在世上,而王安石主持变法所利用的就是这几个模糊的“名目”,所实施的具体细节却是借鉴商鞅、桑弘羊之术。
假《周礼》之名、行秦、汉敛财之术。这就是传说中的“挂羊头,卖狗肉”。可惜唐埛不知道:王安石只是负责“挂羊头”的小伙计,真正在后头“卖狗肉”的掌柜,其实是神宗皇帝。
刚才唐埛当殿大骂王安石,口若悬河没完没了,神宗皇帝一言不发任他说去。如今唐埛这个糊涂人误打误撞,忽然说出一句明白话来,神宗皇帝微闭的双眼立刻睁开,沉声斥道:“住口!朝廷大臣岂容你任意诋毁!禁军何在!先将此人看押起来,待朕与众臣议定再治他的罪!”
神宗皇帝只说了一句话,嚣张了半个时辰的唐埛立刻被人揪出文德殿,剩下的只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
好半天,神宗皇帝似乎回过神来,沉着脸自言自语道:“一个小小的校书郎竟敢如此猖狂,朝廷王法都坏人这些人手里!”说了一句狠话,却又问王安石,“此人和宰相有仇吗?”
神宗这话问得真好!
天下人都知道唐埛本来连个正经功名都没有,只因为熙宁二年王安石主持变法遭到重臣反对,唐埛跳出来叫嚣要把韩琦、富弼斩首以正视听!于是王安石立刻亲自上奏为唐埛求来一个崇文殿校书郎的职位。也就是说,今天在文德殿上大骂王安石的唐埛,其实是王安石亲手提拔的心腹人。
在大宋朝廷里想看王安石笑话的人太多了。不用别人说话,刚才让唐埛吓掉了牙笏的太傅曾公亮颤微微走前一步,问王安石:“这个胡言乱语的小子是何人?老夫看他眼熟,怎么想不起来了?”
曾公亮这话其实是个引子,不用王安石回答,立在朝班中的司徒侍中文彦博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老大人怎么忘了?熙宁二年就是这个人口出狂言,认为凡阻挠变法的大臣个个该杀,请求当殿诛杀韩琦、富弼二位,后来不就升了校书郎了吗?”
曾公亮、文彦博两个老头子一搭一唱,把王安石举荐唐埛的事全抖了出来。王安石气急败坏,不理这两个老家伙,恨恨地对神宗奏道:“唐埛一定是疯了,我看背后未必无人指使!”
王安石说唐埛受人指使,意思很明白:谁在这时候跳出来找王安石的麻烦,谁就是“幕后主使”之人!这一口咬得很凶,曾公亮胆子小,忙住了口,文彦博却不依不饶,追问一句:“宰相以为是何人指使?”
文彦博的质问王安石无法回答,神宗赶紧替他解围:“唐埛当殿咆哮,全无规矩!所奏更是捕风捉影不足为凭,此人不治罪便无天理!”
唐埛这样胡闹当然要治罪。
不等别人说话,曾公亮又走上前来:“陛下英明!唐埛朝秦暮楚反复无常,实在是个卑鄙小人。他私下里还向臣借了三十贯钱呢!一会我就叫管家追讨回来!”
曾公亮这话说得众臣一阵哄笑,连神宗皇帝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曾公亮在这里打岔,其实是在替唐埛遮掩。这倒不是曾公亮想护着唐埛,实在是唐埛为这帮老臣做了一件他们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曾公亮替唐埛打埋伏,意在进一步让王安石难堪。
于神宗而言,唐埛这场疯闹着实打击了王安石的气焰,正合皇帝心意,在这上头神宗的心思与这帮老臣们差不多,也就不提处置唐埛的事了。正要散朝,文彦博忽然出班奏道:“唐埛那些话简直胡说八道,可他责备新法,倒让臣想起一件事来:最近新出一项新法名为《市易法》,在京城建立‘市易务’专门买卖商品。臣听说‘市易务’乃是官办,却一心垄断市场,连水果都卖!身为官府衙门和百姓争这蝇头之利,成何体统?”
文彦博突然向王安石发难,大出神宗意料之外。
王安石刚被唐埛气得两肋生疼,满肚是火,可他也知道文彦博不比唐埛,对这个老家伙要加意提防,忙把火气收敛起来,冲文彦博笑道:“老大人说‘市易务’经营水果是蝇头小利,我却不这么看。比如朝廷设置酒监,有人来买一壶酒你卖不卖?朝廷又有税监,一文钱的税你收不收?一壶酒、一文钱也是蝇头小利,怎能说‘蝇头小利’就不要了?《市易法》取自周朝‘泉府’之制,市场货物滞销就以官钱买入,市场货物脱销,再把早前囤积的货物卖出去,对百姓有利,对国家也有利,这有什么不好?”
王安石用的还是这套老办法,把他制订的新法一律挂上“周礼”的幌子,用“孔子尊崇周礼,周礼就是正统”这套把戏骗人。偏偏“孔子只尊周礼”这个骗人把戏是历代皇帝钦定的,做臣子的就算看出其中有鬼也不敢出言推翻。文彦博拿王安石毫无办法,只好换个说法儿:“朝廷设‘市易务’与民争利,百姓皆有怨言,如何是好?”
王安石笑道:“诚如大人所言,贩卖水果只是小利,区区之数何足道哉?去年陛下为了赈灾,一次就放赈粮两百万石,河湟一战大获全胜,给军士放赏的花费也在数十万。皇帝如此仁义慷慨,百姓们都是知恩识礼的,怎么会相信朝廷要与他们争这‘蝇头小利’?老大人说百姓有怨言,我看言过其实了吧。”
王安石先说赈济,那是皇帝的面子;再提军功,那是国家的荣耀,这两件事谁敢辩驳?三言两语就把文彦博堵得无话可说。神宗皇帝对王安石这套辩论的本事很是满意,微微一笑,退朝而去。
第二天政事堂发下敕命:唐埛贬为潮州别驾,发往韶州安置。把个才华横溢的才子、反复无常的小人发配广东受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