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微微敞开着,斯嘉丽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冲进门厅,在枝形吊灯五颜六色的灯光下站了一会儿。屋里虽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不是人们入睡后那种安详的宁静,而是一种充满戒备、倦怠之后的平静,隐隐透着不祥之感。斯嘉丽瞥了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厅或藏书室,心顿时沉了下去。他出去了吗?去找贝尔了?还是去了每次不回家吃晚饭时去的地方?这情况她倒是没料到。
她刚想上楼去找他,便瞧见餐厅的门关着。她心头一紧,看着那扇关闭的门,羞愧地想起去年夏天瑞德无数次独自坐在里面喝酒,一直喝得烂醉如泥,等波尔克来催他上床睡觉。这都是她的错,但她会改的。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改变。但是,上帝啊,求求您今晚别让他喝得太醉。他如果太醉,就不会相信我,只会哈哈大笑,那我会心碎的。
斯嘉丽轻轻地把餐厅门推开一条缝,朝里张望。瑞德果然在桌旁,正歪在椅子里,面前放着满满一瓶还没开塞的酒,玻璃杯是空的。感谢上帝,他没醉!她拉开门,努力克制自己才没向他跑过去。可当他抬头看向她,那目光却把她钉在门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双黑眼睛坚定地看着她,眼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早无半点跳动的光芒。斯嘉丽的头发散落在肩上,气喘吁吁,胸口一起一伏,裙子上的泥点一直溅到膝盖。瑞德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没有惊讶,亦无询问之色,也没有嘲讽地撇嘴。他就瘫在椅子里,凌乱的衣服皱皱巴巴地贴在日渐粗壮的腰身上。他身上的每根线条都表明优美的身形已崩坏,这张坚毅的脸庞也已粗糙。酗酒和**无度的生活改变了他原本优美的外形。如今,他不再像新铸币上的年轻异教王子的头像,而变成用了很久的旧铜币上那疲惫不堪的恺撒。他看着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胸前的斯嘉丽,面色平静得几近温和,反而让她觉得害怕。
“过来坐,”他说,“她死了?”
她点点头,犹豫地朝他走去,被他脸上的那种新表情弄得迟疑不定。他没起身,只用脚推出一把椅子,她便坐下。斯嘉丽希望他别太快提到玫兰妮,她现在不想谈玫兰妮,免得又经历一小时前的痛苦。她余生有的是时间谈玫兰妮。在一种强烈欲望的驱使下,她似乎现在就想大声喊出“我爱你”几个字,仿佛只有今晚、只有此刻,才能向瑞德吐露衷肠。但玫兰妮尸骨未寒,他脸上又露出某种令她不敢轻举妄动的神情,她突然就羞于启齿了。
“啊,愿上帝让她安息,”瑞德沉痛地说,“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她是十全十美的好人。”
“噢,瑞德!”斯嘉丽痛苦地大喊道。因为他的话立刻让她无比清晰地想到玫兰妮为她做的所有好事,“你为何不跟我一起去?那太可怕了——我很需要你!”
“我受不了。”说完这句,他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费劲地轻声道:“她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他忧郁的目光越过了她,这眼神跟她在亚特兰大陷落那晚的火光中看到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时,他说自己要跟撤退的部队一起离开。这个男人对自己了解得十分透彻,却意外发现他身上还有忠诚和**。于是,他做出这个意外之举,还对此生出些许自嘲之意。
瑞德忧郁的双眼越过斯嘉丽的肩膀,仿佛看到玫兰妮默默穿过房间,朝门口走去。他一脸告别的神情,却没有悲伤和痛苦,只有一种对自己的思索和惊异,一种童年结束时就消逝的强烈悸动。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斯嘉丽浑身颤抖,心中的热情、温暖和驱使她飞奔回家的那股卓然光华,都消失不见了。她只能大致揣测瑞德心中所想,觉得他在跟世上唯一尊敬之人道别。她心中又生出孤寂凄凉之感,以及一种不再是个人情绪的可怕的失落。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或分析他的感觉,但她似乎跟他一样,也感觉到玫兰妮窸窣的裙裾轻轻扫过,最后一次温柔地碰触她。透过瑞德的双眼,她看见的不是一个女人的逝去,而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正是这些温柔、谦逊却钢铁般坚强的女人,在战时让南方保住家园;战败后,也是她们展开骄傲又充满关爱的怀抱欢迎南方将士归来。
瑞德的目光回到斯嘉丽身上,口气变得轻松又冷淡。
“现在她死了。你也好办事了,不是吗?”
“噢,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斯嘉丽嚷道,她被刺痛,眼里迅速涌上泪水,“你知道我有多爱她!”
“不,我不知道。这真是最出人意料的事。鉴于你向来喜欢白垃圾,现在终于明白她的好,倒还值得称赞。”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当然知道她的好!你才不知道。你没我了解她!你怎么会理解她——她多好啊——”
“真的吗?未必如此吧。”
“她为每个人着想,除了自己——还有,她临终前最后几句话还说到了你。”
瑞德转身看向她,眼中闪过真挚之色。
“她说什么了?”
“噢,瑞德,现在不能告诉你。”
“快说。”
他声音冰冷,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捏得她生疼。她不想说,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吐露爱意。然而,他手上的力道真大,仿佛在催她快说。
“她说——她说——‘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那么爱你。’”
他瞪着她,放开她的手腕,垂下眼帘,黝黑的脸上一片茫然。突然,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专注地望向窗外,仿佛那儿除了迷雾,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她还说了别的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她要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会将他当作亲生儿子。”
“还有呢?”
“她说——阿希礼——她还要我照顾阿希礼。”
瑞德沉默片刻,然后轻笑出声。
“得到前妻的许可就方便多了,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她虽困惑不解,却惊讶地发现他脸上并无嘲讽之色,也没有半点感兴趣的样子,就像在看一场乏味透顶的喜剧,且已经看到了最后一幕。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玫兰小姐死了。你当然有的是理由跟我离婚,反正你的名誉所剩无几,离婚也不会造成多大伤害。你的宗教信仰没剩下多少,教会自然也不重要。那么——就带着玫兰小姐的祝福,和阿希礼美梦成真吧。”
“离婚?”斯嘉丽惊呼出声,“不!不!”一时间她语无伦次,猛地跳起来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噢,你完全弄错了!大错特错。我不想离婚——我——”她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打住。
瑞德伸手抬起斯嘉丽的下巴,轻轻扬起她的脸转向灯光,凝视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她仰望着他,心意全在眼中,双唇颤抖着,努力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正在他脸上寻找某种回应的情绪,某种跳动的希望与喜悦之光。现在,他肯定明白了!然而,她疯狂寻觅的目光仍然只看到一张平静无波、毫无表情,还经常令她困惑的黑脸。他松开她的下巴,转身走回椅子,又疲惫地瘫坐进去。下巴垂在胸前,双眼从黑眉下冷淡地打量着她。
她走到他椅子旁,绞着双手站在他面前。
“你错了,”她再次开口,边说边思考该怎么说,“瑞德,今晚我一想明白,就一路跑回家要告诉你。噢,亲爱的,我——”
“你累了。”瑞德仍盯着她道,“最好上床睡觉。”
“可我必须告诉你!”
“斯嘉丽,”他沉重地说,“我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
“可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宝贝儿,你想说的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了。估计有什么事或什么人,让你明白那个倒霉的威尔克斯先生不过是颗巨大的死海之果(1),大得连你都吞不下。所以,你突然又觉得我新鲜可人、充满吸引力。”他轻轻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斯嘉丽惊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然,他总能轻易看穿她。在此之前,她特别恼恨这点,但现在,在最初的震惊后,她反而很高兴自己如此好懂,满心喜悦和欣慰。他明白,他懂,那她要做的事就容易多了。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她的长期冷淡当然会让他痛苦,而她突然的转变当然也会让他怀疑。她还得温柔地哄他,用倾泻而出的满腔爱恋让他相信。噢,做这些事多快活啊!
“亲爱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斯嘉丽双手抓住他椅子的扶手,倾身凑向他,“一直以来我都错了,我真是个傻瓜。”
“斯嘉丽,别说了。别在我面前低三下四,我受不了。给我俩留点尊严,少说几句,也给这场婚姻留些美好的回忆。最后这幕就免了吧。”
她突然直起身。最后这幕就免了?“最后”是什么意思?最后?这是第一幕,是他们的开始啊!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她急忙开口,仿佛生怕他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噢,瑞德,我很爱你,亲爱的!我肯定已经爱了你很多年。我真是个傻瓜,竟然不知道。瑞德,你一定要相信我!”
瑞德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斯嘉丽看了一会儿,那悠长的目光仿佛一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她看得出他信了,却并不感兴趣。噢,他偏偏要在这时候刻薄她、折磨她、以牙还牙地报复她吗?
“噢,我相信你,”瑞德终于开口道,“但阿希礼·威尔克斯怎么办?”
“阿希礼!”斯嘉丽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我觉得自己应该早就不在乎他了。只是——呃,只是被某些少女时代养成的习惯蒙蔽了双眼。瑞德,我若知道他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估计早就不在乎他了。他就是个无助又懦弱的家伙,只会胡扯些真理、名誉之类的东西——”
“不,”瑞德道,“如果你非要看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公平地去看。他只是一个无法融入当今社会的绅士,还在拼命用旧世界的规则苦苦挣扎。”
“噢,瑞德,我们别说他了!现在他还有什么要紧的?你难道不开心吗,知道——我是说,我现在——”
他疲惫的双眼迎上她的目光,她顿时如初恋中的姑娘般羞涩尴尬。他要是别这么为难她该多好啊!他要是张开双臂该多好啊!那样,她就能满心感激地坐到他腿上,将头依偎在他胸前。只要吻住他,肯定比这般结结巴巴地说话更有效。可她看着他时才发现,他之所以没有刻薄地与她保持距离,只是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开心?”瑞德道,“过去若听到你说这些,我一定感谢上帝,斋戒示恩。但现在,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你在说什么呀?这当然重要!瑞德,你是在乎的,不是吗?你必须在乎。玫兰说过你爱我。”
“嗯,就她所知道的而言,她说得没错。但斯嘉丽,你就从没想过,哪怕最永恒的爱,也会消磨殆尽?”
她张着嘴,哑口无言地看着他。
“我的爱已经消磨殆尽,”他继续道,“被阿希礼·威尔克斯和你那股疯狂的固执消磨殆尽。你这人一旦想要什么,就像斗牛犬一样咬住不松口……我的爱已经消磨殆尽。”
“可爱情不会消磨殆尽的啊!”
“你对阿希礼的爱不就消磨殆尽了?”
“可我从没真正爱过他!”
“那在今晚之前,你装得可真像。斯嘉丽,我不是在谴责你、指控你、呵斥你。那种阶段已经过去了,所以你不用争辩,也别解释。你要是能好好听我说几分钟,别打断我,我就解释给你听。虽然天知道,事实如此清楚,根本无须解释。”
斯嘉丽坐了下来,刺眼的煤气灯照在她那张苍白又困惑的脸上。她看着那双自己如此熟悉却又很不理解的眼睛,听着他平静地说些起初她根本听不懂的话。瑞德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就像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话,就像跟其他任何人说话一样,没有无礼、嘲弄,也不打哑谜。
“你有没有想过,我爱你,已经达到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限?你有没有想过,我得到你之前,已经爱了你很多年?战争期间,我转身离开,想忘掉你,可我却忘不掉,结果总是回来找你。战后,我冒着被捕的风险回来找你。我太爱你,弗兰克·肯尼迪如果没死,我多半也会杀了他。我爱你,却不能让你知道。斯嘉丽,你对爱你的人那般残忍。你抓住他们的爱,像鞭子一样举在他们头顶。”
斯嘉丽觉得,这些话里有意义的只有一点——他爱她。听到他声音中淡淡回响的**,喜悦和兴奋再次爬上她心头。她屏息凝神地坐着,静静倾听。
“我知道,我娶你时,你并不爱我。瞧,我知道阿希礼的事。但我多傻啊,还以为能让你爱上我。你要想笑就笑吧,但我想照顾你、宠你、给你想要的一切。我想娶你、保护你、给你随意做任何事的自由——就像我对邦妮那样。斯嘉丽,你也经历过一番奋斗。没人比我更清楚你熬过了怎样的艰难困苦。我不想让你再继续奋斗,就让我替你奋斗吧。我想让你像孩子那样尽情玩乐。因为你本来就是个孩子,一个受过惊吓,却依然勇敢、固执的孩子。我想你现在依然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如此倔强、如此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