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2 / 2)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惫,其中却有什么东西隐隐勾起了斯嘉丽的一段回忆。她从前似乎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在某个危急时刻。到底在哪儿听过呢?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人面对着自己和这个世界,没有感觉、无所畏惧、不抱希望。

啊——啊——是阿希礼。那年冬天,在塔拉寒风肆虐的果园里,他说生活好比一场皮影戏。当时他也是这般疲惫又平静地述说,但那声音比任何绝望苦涩的言语更决绝。虽然听不懂阿希礼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当时就令她不寒而栗。所以此时此刻,瑞德的话也让她的心不住地往下沉。瑞德的声音、神态比他出口的那些话更令她心慌意乱,让她明白刚才那阵短暂的兴奋愉悦实属太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但她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只能绝望地继续听,眼睛盯着他黝黑的脸庞,希望听到能驱散她的恐惧的话。

“我们显然是天生一对。我明明是唯一一个知道你真面目还会爱你的男人。跟我一样,你也坚强、贪婪,肆无忌惮。我爱你,所以想碰碰运气,以为你会慢慢忘掉阿希礼。然而,”他耸耸肩,“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却毫不奏效。斯嘉丽,我多爱你啊。只要你肯给我机会,我完全可以如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温柔缠绵地爱你。但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我明白你一旦知道,就会觉得我软弱可欺,就会用我的爱来对付我。而且,阿希礼始终——始终都在。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不能再每晚坐在餐桌对面,因为我知道你其实希望阿希礼坐在我的位置上;夜里我也无法抱你,因为我知道——唉,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我常常想,干吗为此伤心呢?于是我就去找贝尔,跟一个全心爱我、尊重我、将我视为绅士的女人待在一起,哪怕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妓女,也能让我体会到某种粗鄙的安慰,能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慰藉。亲爱的,你向来不会安慰人。”

“噢,瑞德……”每次听到贝尔的名字,她都难过不已。但她刚开口,就被瑞德挥手制止,示意她继续听他说。

“然后,那天夜里,我把你抱上楼——我想——我希望——我满心期望,第二天早晨我却不敢看你的脸,生怕我又错了,其实你并不爱我。我太害怕你笑话我,所以我出门喝得酩酊大醉。再回来时,我靴子里的脚都在发抖。那时你哪怕上前几步迎向我,给我一点暗示,我估计都能趴下来亲吻你的脚。但你没有。”

“噢,可是瑞德,我那会儿真的需要你,但你满嘴污言秽语!我当时是真的想要你!我想——没错,那肯定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爱你。阿希礼——从那以后,阿希礼就再没让我快乐过。但你当时满嘴胡话,我——”

“噢,好吧,”他说,“看来我们总是互相误解,不是吗?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是把一切都告诉你,省得你以后再琢磨。你病了,那全都是我的错。我站在你门外,希望你能喊我一声,但你没有。那时候我才明白,我一直都是个傻瓜,一切都完了。”

他停下来,像从前阿希礼常做的那样,目光穿过她,看向某种她看不到的东西。而她只能瞪着那张沉思的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那会儿还有邦妮,所以我觉得总算还有希望,并非一切都完了。我喜欢把邦妮当作你,你又变成了小姑娘,回到战前,回到那个还没有被贫困折磨过的时代。她真像你啊,那么执拗、那么勇敢,开心快活、精力充沛。我可以宠她、溺爱她,就像我想宠你一样。但她有一点不像你——她爱我。老天垂怜,我能把你不要的爱都给她……她死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斯嘉丽突然很为他难过,难过得都忘记了自身的痛苦,也忘了为他话中之意感到恐惧。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不带任何鄙夷地为别人难过。因为,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她能理解他这些狡黠的小心思。跟她一样,他也固执又骄傲,因为害怕拒绝,便一直不承认心中所爱。

“啊,亲爱的。”她走上前,希望他能张开双臂,让她坐到他膝上,“亲爱的,非常抱歉。但这一切我都会弥补你!我们能过得非常幸福,现在知道了真相——瑞德——看着我,瑞德!还——还能有其他孩子——虽然不像邦妮,但——”

“谢谢你,不用了。”瑞德说,仿佛在拒绝一片面包,“我不会再拿我的心冒第三次险。”

“瑞德,别说这种话!噢,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已经告诉你我有多抱歉——”

“亲爱的,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说句‘对不起’,这么多年来的过错和伤害便都能痊愈,都能从心上抹除?所有旧伤口里的毒液,都能排干净……斯嘉丽,把我这块手帕拿去。你这辈子无论哪个危机关头,我都没见过你有手帕。”

她接过手帕,擤擤鼻子,坐了下来。他显然不愿拥她入怀。她这才开始明白,他这番爱她的话,其实毫无意义。他就像在讲一段陈年旧事,一段仿佛从未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多可怕啊。他几乎算得上温柔地看着她,满眼沉思。

“亲爱的,你多大了?你还从没跟我说过呢。”

“二十八。”她用手帕捂着嘴,闷闷地应道。

“不算太大。此时得到全世界,失去自己的灵魂,你依旧很年轻,不是吗?别那么害怕。我没说你跟阿希礼的事会让你受地狱之火。我就是打个比方。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只想要两样东西。一是阿希礼,二是变得足够有钱,让全世界都见鬼去。啊,你现在已经够有钱了,可以对全世界出言不逊。而且你也能得到阿希礼,如果你还想要他的话。但现在看来,这两样东西不够了吧?”

她很害怕,却不是怕地狱之火。她想的是:“但瑞德才是我的灵魂,我就要失去他了。如果失去他,朋友、金钱,或是——或是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只要还有他,哪怕再变穷我也无所谓。不,我不在乎重新挨饿受冻。但他不会真是那个意思吧——噢,绝对不能!”

她擦擦眼睛,绝望地道:“瑞德,既然你曾那样深爱我,心里总归还对我有些留恋吧!”

“我所有的爱只剩下两样东西,两样你最痛恨的东西——怜悯和奇怪的善意。”

怜悯!善意!“哦,天哪!”她满心绝望。什么都行,除了怜悯和善意。每次对谁生出这两种感情,她肯定也会瞧不起那人。他也瞧不起她了吗?任何情感都比这两样好。哪怕战争期间那种孤傲冷漠的嘲讽,哪怕那晚驱使他将她抱上楼的酒后疯狂,哪怕他粗暴的手指弄得她满身瘀青,哪怕他拖长调子、话中带刺。现在她才明白,那些行为之下原来都藏着苦涩的爱。任何情感都好,除了他脸上这份清楚明白、无动于衷的善意。

“这么说——这么说,我毁了一切——你再也不爱我了?”

“没错。”

“但是,”她固执地开口,像孩子一般,觉得只要说出愿望就能如愿以偿似的,“但是我爱你啊!”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切地抬起头,想看看这句话背后有没有嘲讽意味,结果发现没有。他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她仍旧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无法相信。她眼梢微翘地盯着他,眼睛里燃烧着绝望的固执,下巴突然绷紧,连带柔软的面部线条也变硬了。那下巴简直跟杰拉尔德的一模一样。

“别傻了,瑞德!我会——”

他扬起一只手装作害怕的样子,两道黑眉一挑,又弯出过去那种嘲讽意味十足的新月形。

“斯嘉丽,别这么笃定!你吓到我了。我看出来了,你正在盘算着把你那暴风骤雨般的热烈情感从阿希礼身上转移到我身上,可我害怕失去自由和内心的安宁。不,斯嘉丽,我可不愿像倒霉的阿希礼那样被人追求。再说,我马上就要走了。”

斯嘉丽还没来得及咬紧牙关,下巴已经开始颤抖。走?不,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走!没了他,这日子怎么过?每个人都离开她了,除了瑞德,每个重要的人都走了。他不能走。但她如何才能拦住他?面对他冷酷的心和冷漠的话,她无能为力。

“我要走了。你从玛丽埃塔回来时,我就想告诉你的。”

“你要抛弃我?”

“斯嘉丽,别一副弃妇模样。这角色不适合你,你也演不像。我明白了,这么说你不想离婚,连分居也不想?那好,我就尽可能常回来,不让别人说闲话就成。”

“该死,谁爱说闲话就说好啦!”斯嘉丽厉声道,“我想要的是你。带我一起走!”

“不行。”他的声音异常坚决。一时间,她差点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她可以扑倒在地,用脚后跟跺地板,咒骂尖叫。但仅存的自尊和常识拦住了她。她想:“我若真那样闹,他只会哈哈大笑,或就那样看着我。我不能闹,也不能哀求,不能做任何会让他鄙视我的事。他必须尊重我,就算——就算他不爱我了。”

她抬起下巴,尽量平静地问:“你要去哪儿?”

他眼里闪过一抹赞许之光,答道:“可能去英国,或者巴黎。但也可能回查尔斯顿,想办法跟家人和解。”

“但你恨他们!我听你嘲笑过他们那么多次,而且——”

他耸耸肩。

“我依然会笑——但斯嘉丽,我已经结束流浪。我都四十五岁啦。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就会开始珍视年轻时轻易抛弃的东西,比如家族观念、名誉、安全感,以及那源远流长的根。噢,不!我没有公开认错,也不后悔曾经做过的一切。我一直过得非常快活,快活得都有些腻味了。现在,我想换种活法。不,我想换掉的不过是身上的‘斑点’,我想模仿一下过去熟悉的东西,比如极其无聊的‘体面’。宝贝儿,是别人的体面,不是我的。我想重温一下和蔼绅士们过的那种平静、体面的生活,以及已经不复存在的旧时文雅风度。从前我虽过过那种日子,却没品出其中舒缓迷人的滋味——”

斯嘉丽的思绪又回到塔拉的果园。那天寒风凛冽,当时阿希礼眼中的神色如今也出现在瑞德眼中。阿希礼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仿佛此刻说话的也是他,而非瑞德。只言片语在她耳边响起,她鹦鹉学舌般说了出来:“它就像希腊艺术品……富有魅力、完美匀称。”

瑞德厉声道:“你怎么会说这个?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是阿希礼说的,说过去那些日子。”

他耸耸肩,眼中的光灭了。

“又是阿希礼。”他叹了一声,好半天都不说话。

“斯嘉丽,等你四十五岁时,估计就会明白我说的话。到时候你或许也会厌倦故作高雅、虚情假意和廉价的情感,不过,我也持怀疑态度。我想,相比真金,你永远更容易被闪亮的光彩吸引。反正,我活不到那时候,看不到啦。我不想再等。我对此没兴趣了。我要去古镇旧城寻觅寻觅,看还能不能找到些许旧时代的踪迹。我太多愁善感,对我来说,亚特兰大太粗俗、太新潮了。”

“别说了。”斯嘉丽突然喊道。他说的这些,她几乎都没听进去。她心里当然不接受这些。但她知道,自己再也受不了这种没有任何爱意的声音。

他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所以,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对吗?”他边问边站了起来。

她冲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做出一副古老的哀求姿态。她的心意再次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不,”她喊道,“我只知道你不爱我,你要走了!噢,亲爱的,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他一时间犹豫起来,仿佛在挣扎:一个善意的谎言和真相,从长远看,哪个更温和友好?然后,他耸耸肩。

“斯嘉丽,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耐心地捡起碎片,粘好后对自己说修好的东西依然完美如新。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曾经完好的模样,也不愿修修补补,然后余生都得盯着那些裂缝过活。或许,我要是年轻几岁——”他叹息道,“但我太老,已经老到不相信‘尽释前嫌、从头再来’之类多愁善感的话。我太老,老到承受不起没完没了的谎言,也无法继续活在彬彬有礼的幻梦中。我不能既跟你生活在一起,又对你撒谎。当然,我也不能对自己撒谎。甚至现在,我也不能对你撒谎。真希望我还会在乎你要做什么或要上哪儿去,但我做不到。”

他轻轻吸了口气,轻松却温柔地道:“亲爱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了。”

***

斯嘉丽默默看着他上楼,喉咙痛得简直要窒息。随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上走廊,她觉得自己在世上看重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消失了。现在她终于明白,任何情感或理由都无法撼动那颗冷静头脑做出的决定。现在她终于明白,他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哪怕有些话说得轻松,却都是认真的。她明白,因为她感觉到了他身上那种顽强坚定、不屈不挠、绝不改变的品质。她一直在阿希礼身上寻找这些品质,却从未找到。

她从不了解自己爱过的这两个男人,所以到头来两个都失去了。现在,她隐隐觉得,自己当初若真了解阿希礼,就绝不会爱上他;而她若了解瑞德,就绝不会失去他。她凄凉地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人是她真正了解过的?

不幸中的万幸,此刻她脑中一片麻木。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明白这种麻木很快会变成尖锐的疼痛。就像肌肉组织被外科医生的刀划开,短暂的麻木后,就会开始剧痛。

“我现在不想这事。”她坚定地暗想,再次唤出昔日那道护身符,“若现在去想要失去他了,我肯定会发疯。我明天再想。”

“但是,”她的心却抛开这道符咒,痛得大喊,“不能让他走!肯定还有办法!”

“我现在不想,”她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努力把痛苦抛到脑后,努力筑起防波堤来抵挡痛苦的浪潮。“我要——噢,我明天就回家,回塔拉。”她的精神稍稍振奋了些。

曾经,她在惊恐和失败中回到塔拉,在它的庇护下重新变得强壮,并全副武装取得了胜利。从前做过的事,现在——上帝啊,求求您,让我再来一次!怎么做,她还不知道。她现在不愿考虑这事,只想有个喘息之地来承受痛苦、有个安静之所来舔舐伤口、有个能计划战斗方案的避难所。她想到塔拉,顿觉有只温柔清凉的手悄悄抚过她的心。她仿佛又看到渐渐变红的秋叶后,那座闪亮的白房子在欢迎她回家。她仿佛感觉到乡间安宁的暮色缓缓落下,将她包裹,为她祝福。她仿佛感觉到露珠落入连绵数英里的绿色灌木丛,羊毛般雪白的棉桃点缀其中。她还看到一座座蜿蜒起伏的山坡上,天然状态下的红土地和幽暗美丽的松林。

这幅景象让她隐隐感到安慰,恢复了些许力气,心头的伤痛和强烈的悔恨也减轻了几分。她站了一会儿,回忆起各种细节:通往塔拉的那条雪松林荫道多么阴凉宜人、满是茉莉花丛的河岸、映着白墙的那片青翠草地、飘飞的白色窗帘。嬷嬷也在那儿。她突然无比想念嬷嬷,就像小时候需要她那样。她想把头埋进那宽阔的胸膛,任她粗糙的手抚摩自己的头发。嬷嬷是她与旧时光相连的最后一环。

就算与失败面对面,她家族的人都从不知何谓失败。抱定这种精神,她扬起下巴。一定能赢回瑞德。她知道自己一定办得到。只要她认定的男人,还没有得不到的。

“我明天再来想这事,回塔拉再想。明天,我就能想出赢回他的办法。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1)华而不实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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