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眼前隐隐出现一盏灯,接着是一排灯,昏暗摇曳,却是实实在在的灯。噩梦中,她从没见过一盏灯,只有灰雾。她立刻满脑子都是那些灯。灯意味着安全、人群和现实。突然,她不跑了,双手握拳,拼命让自己从恐惧中挣脱出来。她热切地盯着那排煤气灯,那些灯让她明白这里是亚特兰大的桃树街,并非满是鬼怪的灰色梦境。
她坐在一个停车台上喘气,竭力拽住自己的神经,仿佛它们是一根根从她手中飞快溜走的绳子。
“我一直在跑——像个疯子一样跑!”她想。虽然没那么害怕了,但身子仍在颤抖,怦怦直跳的心也让她难受不已。“但是,我要跑到哪儿去呢?”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她叉腰坐在那儿,仰头眺望桃树街。她的家就在山坡顶上,看起来似乎每个窗口都亮着灯。那些灯明亮得足以穿透浓雾。家!它是真实的!她望着远处屋子模糊的轮廓,心中充满感激和期待,精神似乎也平静下来。
家!那便是她想去的地方,是她奔向的地方。回家去找瑞德!
意识到这点,她就仿佛挣脱了枷锁一般,那在梦中挥之不去的恐惧也消失了。从跌跌撞撞返回塔拉,发现旧世界不复存在的那个夜晚起,那个噩梦便一直纠缠着她。在返回塔拉的最后那段路上,她早已失去安全感,也失去了所有体现在埃伦身上、曾是她少女时期生活支柱的东西——所有的力量、智慧、充满柔情的关爱和理解。虽然那晚之后,她得到了物质上的保障,但梦中,她仍是那个受惊的小孩,在那失落的世界中寻找失去的安全。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在梦中寻找的那个温暖安全、总是隐于迷雾里的避难所是什么。不是阿希礼——噢,从来都不是阿希礼!他能给出的温暖还比不过沼泽里的磷火,待在他身边就如置身流沙,根本没有多少安全感可言。是瑞德——是能用强壮的臂膀抱住她、有宽阔的胸膛给她疲惫的脑袋当枕头、用嘲讽的大笑帮助她理顺繁杂事务的瑞德。瑞德有透彻的理解力,因为他跟她一样,都是实事求是的人,不会受不切实际的名誉、牺牲或对人性的高度信任阻碍。他爱她!她怎么没意识到他爱她呢,就因为他满口嘲讽地说反话吗?玫兰妮就看出来了,临终前还劝她“好好待他”。
“噢,”她想,“愚蠢的睁眼瞎不止阿希礼一个,我也是。”
多年来,她一直背靠着瑞德坚如石墙般的爱,却像接受玫兰妮的爱一样,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爱,然后扬扬得意地认为她的力量全是源于自身。虽然今晚早些时候她才明白,她与生活对抗的艰苦斗争中,玫兰妮一直跟她并肩作战,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瑞德也默默站在她身后,爱她、理解她、随时准备帮她。义卖会上,瑞德看懂了她眼中的渴望,所以设法让她领跳里尔舞;是瑞德帮她摆脱丧服的束缚;亚特兰大陷落那晚,是瑞德护送她穿过大火和爆炸;是瑞德借给她钱,助她开创自己的事业;夜里,她惊恐地大叫着从噩梦中醒来,是瑞德给她安慰——唉,一个男人若非爱一个女人爱到发狂,怎会做出这些事!
树上的露珠落到她身上,她却浑然未觉。雾气在她身边流转,她也毫不在意。因为一想到瑞德,想起他那黝黑的脸、闪亮的牙齿和机警的黑眼睛,她便浑身战栗。
“我爱他。”她想。和往常一样,她并没有多惊讶,就像小孩收下一件礼物般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不知道我已经爱他多久了,但我爱他。要不是阿希礼,我早就明白了。因为阿希礼挡在眼前,我从未真正看清这个世界。”
她爱瑞德,爱这个无赖、恶棍,爱他无所顾忌、不讲名誉——至少不像阿希礼那般看重名誉。“让阿希礼的名誉见鬼去吧!”她想,“阿希礼的名誉总是让我失望。没错,一开始就是这样。他虽然经常来看我,却知道家里只会让他娶玫兰妮。瑞德却从不让我失望,哪怕玫兰妮举办生日宴的那个可怕夜晚,他本该拧断我的脖子,却还是没让我失望。亚特兰大陷落那晚,就算他半道撇下我,也是确信我已经安全,能设法回家才那么做。那次在北佬营房,我找他借钱,他虽提出要用我的身子做担保,其实也不会真那么做,不过是逗我而已。他一直爱我,我却对他如此刻薄。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他都骄傲得不肯表露半分。而邦妮死时——噢,我怎么能那样对他?”
斯嘉丽站直身子,望向坡顶的房子。半个小时前,她还觉得自己在这世上除了钱,已失去一切。生活中令人向往的一切都没了——埃伦、杰拉尔德、邦妮、嬷嬷、玫兰妮和阿希礼。她只有失去了他们所有人,才能发现自己爱着瑞德。她爱他,因为他强壮、肆无忌惮、热情、实际——就跟她一样。
“我要告诉他一切,”她想,“他会明白的。他一直都能明白。我要告诉他我真是个傻瓜,还要告诉他我有多爱他。我要弥补他。”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又强壮又快活。她不再害怕黑暗或迷雾,高兴得心都在歌唱。她再也不会怕那些东西了。今后无论迷雾如何将她团团围住,她都知道自己的避难所在何方。她脚步轻快地朝家走去,却觉得大街似乎很长。家好远,太远了。她拎起裙子,一直提到膝盖,然后轻快地跑了起来。这一次,她并不是因为害怕才跑。她奔跑,是因为瑞德的怀抱就在这条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