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引着陈婉儿踏入客厅时,晨光正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影。
陈婉儿穿着一袭绛紫色交领短襦,领口与袖口处用银线绣着北地最时兴的缠枝纹。
纹样随着她的步履轻晃着,就似有藤蔓在那曲线曼妙的衣间悄然舒展开来。
下着的十二幅间色长裙垂至脚踝,裙摆走动时若隐若现地扫过鞋面,衬得那双木底锦履愈发精致起来。
她手中还拿着一顶“幂篱”,竹篾为骨的框架外覆着轻薄的纱罗,显然是为了避免见杨灿时不敬,特意提前摘了下来。
那露出的鸦发间仅插着一根碧玉簪,耳轮上两颗莹润的珍珠随着步伐轻颤,此外再无其他饰件,倒衬得那张清水般的脸庞愈发莹白如玉。
“陈婉儿见过杨庄主。”
她微微蹲身行礼,声音轻而稳,自报闺名时未提“张门陈氏”,也未用“妾身”这类已嫁女子惯用的称谓,杨灿心头不禁微微恍然。
这陈婉儿怕是要和张家永远割绝了,她一点也不想再和这不堪的过去有所联系。
一旁的独孤婧瑶暗自打量这位张家少夫人,见她不施粉黛却清丽妩媚,立即瞟向杨灿,对于二人之间的关系,已是想的有些岔了。
杨灿叹了口气道:“你这就想走?”
“奴归心似箭。”陈婉儿垂眸应道。
若没有侍卫护送,她一个弱女子想回平凉郡难如登天。
更别说要从张府取回自己的嫁妆,若是没有杨灿撑腰,指不定要生出多少波折。
杨灿微微颔首道:“这是你应得的,不必言谢。旺财,去唤豹子头来。”
独孤婧瑶至此还没搞明白杨灿和这位张府少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听起来好像没有私情,可谁知道呢,那个家伙那么能装。
不过……平凉郡?
独孤婧瑶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从家里逃出来,就是想逃去平凉郡的。
可是她出了门才知道,没有人马护送,真是寸步难行。
没钱,难行。有钱,更难行。没钱还漂亮,尤其难行。
可现在这位张家少夫人就是要去平凉郡啊。
她是女人,我若与她同行,还不怕有什么危险,只是……
独孤婧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赶去平凉郡舅舅家的念头竟而淡了。
只是,明明念头淡了,她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杨庄主方才说,若我有何心愿,庄主也愿成全?”
杨灿一愣,点了点头,道:“不错,不知小师父有何心愿?”
独孤婧瑶道:“我……也想去平凉郡,正好与这位姑娘作伴同行,不知杨庄主可肯答应。”
杨灿深深地望了独孤婧瑶一眼,对于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忽然产生了动摇。
难道,她并不是什么人派到我身边的奸细?确实,一直也没见她刺探什么。
她能看出李有才装病,能通过张云翊带来侍卫,判断出他即将发难,这……倒是有几分奸细的素质。
可是,她对我貌似一直没有什么危害的举动,而且她肯向青梅示警,这更是帮了我。
见杨灿有些发愣,独孤婧瑶的唇角便有了不易引人觉察的一丝弧度。
独孤婧瑶追问道:“杨庄主,不知可否?”
小青梅飞快地瞟了杨灿一眼,顺手而为的事儿,老爷愣什么呢,别是不舍得吧?
人家是出家人,你可别搞出什么事儿来,跟张云翊似的,弄得身败名裂。
小青梅赶紧道:“欸?同行好啊,既成全了小师太的心愿,婉儿姑娘路上也有个伴儿,老爷,你说呢。”
至此,杨灿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多疑了。
这位小师太……未必真是出家人。
但……不是出家人并不意味着她就是奸细啊,或许真是不慎落入了奴婢贩手中的呢。
杨灿便道:“小师太在平凉郡有可以投靠的人吗?”
“贫尼有位师叔,在平凉郡修行。”
“既如此,那么小师太回去收拾一下吧,到时与婉儿姑娘同行。”
杨灿话音刚落,独孤婧瑶那勾起的唇角便抹成了一条直线,方才还带着几分戏谑灵动的眼神也沉了下去。
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若是杨灿找理由留她,她定会鄙视这家伙对她不怀好意。
可杨灿这般干脆地答应,倒让她更加不高兴了,仿佛自己的去留对他无关紧要似的。
“多谢杨庄主成全,贫尼告退。”独孤婧瑶有些负气地说,转身就走。
青梅见状,忙道:“婢子去帮她收拾!”说罢一溜烟地跟了上去。
杨灿摇摇头,不管这静瑶师太是不是奸细,人走了,也就不用防备了。
他示意陈婉儿坐下,对她道:“一会儿我让豹子头安排人手,到时护送你回平凉。
今日先叫他陪你回张府去,把你的嫁妆点检清楚装箱准备,明日一早启程便是。”
陈婉儿感激地欠身向他道谢,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
杨灿回来了,张庄主死了,丰安庄比从前更加的稳定。
柴房老辛自然也就回了他的柴房,每天唯一的差使就是劈柴。
他把树桩放好,一斧下去,干净俐落,就能一劈两半。
把劈开的木桩竖起,又是一斧,又是一劈两半,两半相差无几。
看起来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动作,但是劈过柴的人才知道,要做到他这么轻松,并不容易。
尤其是他刚刚劈的那根柴,树干纠结着,里边有个大疙瘩,纹理拧成乱麻,这种木头更难一刀两半。
可他却似切豆腐一般轻松。
老辛似乎已经劈惯了,摆柴、劈柴,很机械的动作,乐此不疲地劈着。
忽然,他察觉柴房院门口似乎有人,耳朵不由动了动,才慢慢扭过头去。
杨灿正站在院门口。
他刚刚送陈婉儿离开,让豹子头陪她回去整理嫁妆。看着车马驶出坞堡,他便来了柴房。
青梅已经跟他提过,这劈柴老汉不简单,而他自己也早注意到这老汉的异常了。
只是这几日事情太多,一直没来得及细问。
“老爷?”老辛见是杨灿,忙丢了斧头,瘸着右腿上前两步,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点头哈腰地应着。
杨灿笑了笑,缓步走进院内,目光先落在那块黑沉沉的砧木上。
砧木上没有一道斧印,这老辛对力道的掌控,已到了举重若轻的地步。
“坐。”杨灿在砧木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柴堆,语气随意得像跟老友聊天。
老辛心里犯嘀咕:一个庄主,怎么偏对我这个瘸腿劈柴的感兴趣?
可他不敢多问,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柴堆上坐下,半边屁股悬着,随时准备起身回话。
杨灿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在他微跛的右腿上停了一瞬,才开口:“老辛呐,我还没问过你的大名,你叫什么?”
老辛沉默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辛闲,原北穆石头城镇兵第二幢,曾任职军侯,掌斥候事。”
军侯,是北穆的基层武官,手下管着三十来号人。
斥候,是专事侦察、探访、甚至行刺、抓舌头的。
也就是说,这辛闲相当于一个侦察排长。
杨灿挑了挑眉,颇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这种藏着本事的人,对身世定会讳莫如深,要盘问出来怕是要费很多唇舌,没想到对方竟答得这般爽快。
辛闲似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又笑了笑:“逃亡到陇上的人,哪个不是犯了事儿才跑过来的?
我在丰安庄待了这些日子,虽然少见庄主,可庄里人说得多啊,对庄主的为人处事自然也就有所了解了。
因此我便想着,就是跟庄主你说了实话,也没什么打紧。”
杨灿道:“你既是北穆军中一军侯,为何逃来陇上?”
辛闲道:“我的几个兄弟,侦伺南朝军情时遇袭身亡,我的上官贪墨他们的抚恤银子。
我去找他多次理论,可他不但不给钱,反而恼恨我落了他的面子,故意派我身入险地,欲借敌军之手取我性命。”
杨灿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说道:“可你没死,所以他死了?”
辛闲恨声道:“不错!我这瘸腿,就是宰了他逃跑时被人射伤的。
嘿,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人抓去当了奴隶。
只是,他们也不给我医治啊,伤口烂了,我就成了瘸子,因此一直也卖不掉,直到遇到庄主你。”
杨灿听他那话音儿,不像是在赞自己有眼光,倒像是在揶揄他是个冤大头。
于是杨灿强调道:“我也没有买你,是钱掌柜的把你做了个添头儿,白送我的。”
这回,换了辛闲没了笑模样,有点憋气。
杨灿想了想道:“你刚来时,我便看出你有些不寻常,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问个明白。
如今既然知道你有这般本事,你可愿为我所用吗?”
老辛挑了挑眉:“庄主,我可是个瘸子。”
杨灿笑道:“我又不娶你做老婆。”
老辛道:“我的上司,可是被我杀了。”
杨灿耸肩道:“我又不会贪墨自己下属应得的好处。”
老辛听了,不禁意动起来。
他当初一怒之下,从敌营潜回自己的军营,直接干掉了他那个无良的上司,然后逃之夭夭。
逃跑途中,被追兵射伤了足踝,因为伤处感染,越发难以行动,才被人抓捕为奴。
结果伤处未能及时诊治,成了瘸子,反而卖不掉了,后来就给钱掌柜的当起了车把式。
以他的本事,并非逃不掉,可他一个瘸子,能逃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他也很茫然,就这么在奴婢贩手下混起了日子,直到被钱掌柜的当做添头儿,送给了杨灿。
人往高处走,他也不是不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可他被挑挑拣拣没人看上的经历给搞自卑了。
要他向杨灿毛遂自荐,他是没有勇气的,生怕杨灿也是“以貌取人”,平白再换来一番羞辱。
现在杨灿主动找上门来,老辛不免萌生了一线希望,半开玩笑地试探起了杨灿的心意。
如今,杨灿竟招揽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