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年从兵备道署离开时,脑袋迷迷糊糊的,感觉坠入了梦中。
早前陈子履连发布告,不许百姓随意出城,尤其是有功名的缙绅,一律严禁逃离。
为申明晓谕,不惜动用刀兵,得罪权贵。
就连四品同僚求情,也不给面子,让府学生员去阻拦。
接着,陈子履又低价强征粮储,推行限粮之策。哪怕全城怨声载道,也不为所动。
朱万年非但没有反对,反而鼎力相助,一直辅佐陈子履施政。
因为他觉得《周礼》说得对,去疴要下猛药,治乱必须重典。
没有种种铁腕,就没有莱州的井然有序,就没法抵御叛军攻城。不这样做,城池早就被叛军攻破了。
然而这一次,朱万年是彻底懵了,想不通是非曲直。
早前不让缙绅自行逃命,现下却收钱送人出城,不算出尔反尔吗?
一千两一张船票,不算趁人之危吗?
如此高价宰人,到底算勒索呢,还是强抢呢?
还有,他身为莱州知府,居然去做掮客,与牙商何异?朝廷的体统,命官的威仪何在?
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不算有辱斯文吗?
可是……不这样干,还能去哪里筹集军费呢?
陈兵宪不听劝告,丝毫没有削减开支的意思,还坚称花钱才能提振士气,提振士气才能打胜仗,打胜仗就是最大的节省。
所以,只要叛军发起强攻,每天至少一万两开销。
每天一万两啊!
要知道,莱州府一年赋税才三万多两。
一年来府衙劝捐五次,情面都用光了,诗都吟烂了,才募到五六万两捐赠。
总计十万两银子,十天就能打光——事实上,前几天已经花掉大半,账上不剩几毛钱。
倘若没有其他进项,下次叛军来袭,恐怕连三天都支撑不住。
一句话,若还想按陈子履的法子守城,必须尽快搞钱,想尽一切办法筹集银两。
募捐已经行不通,可不就剩下敲诈勒索了?再往下,恐怕还要抢劫呢……
朱万年回到府衙反复斟酌,迟迟拿不定主意。
一时想着,还是守城要紧;一时又想着,不能继续纵容陈子履大手大脚。
直至太阳落山,才找来铁杆心腹吴泽,半遮半掩地提起此事。
“你们说,真有人愿意花一千两出城吗?”
“怎么没有?若真能把人送到天津,莫说一千两,就是二千两,也有人肯出。”
吴泽见过潜水船,一下就猜到了实情,脸上满是兴奋。
他掰起手指,列举了十几个人名,全是莱州城有名的豪商大户。
个个身家亿万,腰缠万贯。
城墙倒塌之后,这些人反复来府衙打听,府台有没有破敌良策,城池到底还能撑多久。
不少人反复暗示,倘若官兵打算突围,务必通知他们。他们愿意出钱,请官兵保护他们一起走。
吴泽深知上头没有突围的打算,所以早前懒得回应,也没向朱万年禀报。
这会儿说到生意,一下就想起来了。
吴泽叹道:“若真能全家送抵天津,花费一万两,他们应该是愿意的。可惜潜水船似乎不大可靠,拿命来冒险,又有点为难了。”
朱万年听得满不是滋味,因为那十几个人,他也是认识。
每次募捐都随大流,或三五百两,或二三百两。不能说扣扣搜搜,只能说不太大方。
不禁心想,那些人不愿意出钱守城,却愿意出钱逃命,真是鼠目寸光,可恶至极。
“他妈的,这种人的钱,不坑白不坑。兵宪的主意,倒有可取之处。”
朱万年一下想通,于是不再客气,命吴泽以个人之名,偷偷与那些人接触。
第一条,潜水船是军中机密,事先不能让他们知道。
第二条,要找嘴巴严实的,绝对不能到处传。
吴泽道:“小的省得。我就说,军中打通了路子,每隔几天便有一队使者去天津。临上船那天,就由不得他们了。”
“嗯,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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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履想出收钱送人的主意,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管他有枣无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反正暂时没有军火可运,赚一点是一点。
没想朱万年非常得力,亨利号还没造好呢,就凑满了五个人。
五个人的身份还挺驳杂的,陈子履看得兴致盎然。
其中一个是本地商号的二掌柜,据说天津那边有急事要办,必须尽快前往。
还有两个是缙绅大户的家仆,一问理由,都说要去探亲访友。
陈子履有点不理解,什么亲友值得花一千两采访,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这是在帮主家打前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