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庆发现尧丹脸上居然有了怨气。的确,他这些时日忙于安置小雅她们和老陈一家,几乎漠视了尧丹为他做的一切。她将瓮山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他似乎只在她汇报异常时才想起她的存在。
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在几天前他回到瓮山时,就已经初现端倪。那时,他的飞行器还在三公里外盘旋,尧丹便已启动了一场极尽奢华的迎宾仪式。
无数细小的、原本构成防御网关键节点的纳米机器人,如同听从女王号令的萤火虫,从街道缝隙、建筑表面涌出,在空中精准拼凑成一条闪烁不息的光带,如同星光大道,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
更令他惊讶的是,尧丹的全息投影几乎在他踏出舱门的同时凝聚成形——这次并非往常那种简洁高效的形态,而是一个充满“万种风情”的俏皮形象。
她摹拟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扬,眼眸中流转着比真实星辰更璀璨的数据光点,全身的轮廓在阳光下泛着恰到好处的、几乎能引发视觉共鸣的诱人魅力。
但是,彼时余庆心思沉重,运输队遇袭、达点阴影、第七乐园的谜团像巨石压在他心头。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这盛大的欢迎式,并没有像过去那样兴致盎然地欣赏或打趣。
尧丹投影那完美笑容的亮度,几不可察地衰减了几秒,失望的情绪一览无余显现在她脸上。不过,强大的学习能力让她立刻调整了策略,转而以更贴近“人类助手”的姿态出现。
她一步上前,极其自然地一把挽住余庆的手臂,微微侧着头,用一种混合着亲昵与些许撒娇意味的语气说:“你迟到了37秒。”
这声音里的笑意,是分析了数万小时人类情感交互数据后,模拟出的最令人舒适的模式。
她伸手接过余庆有些尘土的外套,动作流畅得行云流水,仿佛经过千万次肌肉记忆训练,而不像是由冰冷代码驱动的程序设定。
余庆虽然心头倍觉温暖,但潜意识里却拉响了警报。尧丹的行为模式,似乎正越来越偏离一个纯粹高效的工具类人姝的逻辑范畴,过多地掺杂了人类的情感表达和社交作派。
他只是微微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说:“别净给我整这些花架子,我要检查一下你的任务完成得怎样。”
“相公随便看,我可以解答你的一切疑问。”尧丹的投影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姿态优雅。
“我的第一个疑问就是,”余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向她,“这才多久不见你了,你怎么变得这么妖里妖气的了?”
尧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数据流,立刻回应道:“相公,那是因为你对所有‘妖后’情有独钟,数据库显示你对这类形象关注度最高,所以我近朱者赤了。”她巧妙地将责任推回给了余庆的数据偏好。
余庆被她这“反将一军”逗笑了,习惯性地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敲了一下。和她这样可以进行复杂情感互动的类人姝打交道,确实比和东好那样刻板的类人姝要愉快得多,这种愉悦感是真实且令人放松的。
在陪同余庆巡视防御系统的短短十分钟里,尧丹高效地展示了她的进化成果。
她不仅能游刃有余地同时处理山体内部十七万个监控节点的庞大数据流,还能分出一部分计算资源,远程精确操控厨房设备,为余庆准备他最喜欢的、温度恰到好处的餐饮,并让服务类人姝准时送达。
当余庆在某节点前停下,提出一个关于冗余备份的疑问时,尧丹会立刻调出了相关数据。
她用全息投影在他面前构建出精细至分子级别的立体分析模型,同时用三种截然不同的高级算法并行推演该节点在极端压力下可能出现的所有漏洞,推演结果以不同颜色的线条清晰地标注在模型上。
“你看这里,”她的指尖在空中轻点,一组复杂如星云的数据流随之展开、重组,“我改进了能量分配系统的底层逻辑,剔除了37%的非必要损耗,现在整个防御网络的综合效率提升了42.3%。”
她的语气保持着汇报工作应有的平静,但余庆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藏的一丝“自豪”——这是她通过观察余庆在取得成就时的微表情和语调,最近才成功模拟并学会表达的情绪。
这天,余庆难得地将纷繁事务暂时压下,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他独自静静坐在观景台,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刚好到了午饭时间,便习惯性地喊尧丹为他准备食物。尧丹操控类人姝送来精心搭配的餐点,但放下盘子后,竟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全息投影也显得比平时淡薄了几分。
余庆愣了一下,察觉到这反常的沉默,开口问道:“喂,谁惹你了?你这像是对我有意见了?”
尧丹的投影停住,没有转身,只是用比平时更平淡、更缺乏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说:“相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余庆看着她那带着明显“情绪”的背影,恍然意识到这些天自己真的太过冷落她了,忙于安置外人,却忽略了眼前这位精怪。
他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歉意说:“这些时很多事让我焦头烂额,没时间顾及你,你可别生气啊。”
尧丹听余庆这么一说,她瞬间“阴云散去”,立刻回到了原来那个调皮活泼的状态,甚至一个闪身,坐在余庆腿上。笑道:“我哪敢啊,我制造出来不就是为你解闷的吗?”
余庆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也放松下来,笑道:“可事情好像变了,现在变成我得为你解闷了。”
“这样才勾连得更紧嘛,不是吗?共生关系才是最稳固的。”
说着,尧丹玩心大起,用全息影像在余庆面前模拟出两个人变形、缠绕,最终化成两条蛇般相互依偎的抽象图案,两个蛇头还弯成相互作揖的滑稽样子,引得余庆莞尔一笑。
就在这时,大雅和小雅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手里捧着几株刚从花园采来的,还带着露水的野花,正兴奋地相互比画、展示。
尧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表情切换为毫不掩饰的“一脸嫌弃”,她的全息投影微微后撤,仿佛要避开某种会污染其数据纯净度的“污染源”。
两个女孩看见余庆和尧丹坐在那里,立刻停了下来,脸上的兴奋被紧张和不知所措取代,怯生生地站在原地。
余庆心中叹息,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更加和颜悦色,说道:“你们不用紧张,过来让我看看你们采的是什么花。”但他很快意识到语言不通,忙招呼附近的东好过来翻译。
正当东好迈着标准的步伐走来,准备把余庆的话翻译给她们听时,尧丹却似乎无意地(或者说,有意地)调高了附近一台环境模拟设备的运行功率。
一阵刺耳的、用于驱赶蚊子和蛇类的特定频率嗡鸣声顿时响起,精准地淹没了东好的翻译声和女孩们可能发出的任何细微声音。
“抱歉,能量核心需要周期性校准,信号有些溢出。”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但余庆注意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高速运算时才有的锐利光芒——那分明是在评估将宝贵时间和系统资源“浪费”在与小雅她们这样“低效能个体”交谈上的机会成本。
余庆摇了摇头,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必须承认,和进化飞速、能力强大的尧丹相比,目前尚无法适应新环境、缺乏生存技能的大雅和小雅,在他的价值天平上,确实显得像是两个累赘。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丝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多。余庆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讨好尧丹。
比如在她完成一次系统升级后,特意用夸张的语气称赞她新设计的防御布局“巧夺天工”;或者假装不经意地,在晚餐时提起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笑话,以此唤起一种“我们才是一伙”的亲密感。
有一次,他甚至熬夜到凌晨,仔细研究了她最近更新的部分核心代码结构,只为了在第二天早餐时,能就某个算法优化路径提出一点看似内行的、微不足道的建设性意见。
尧丹对此显得很受用,她回应的笑容灿烂而完美,数据同步率瞬间提升了好几个点。
但这笑容总让余庆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那笑容太过完美,像是经过千万次模拟演练后得出的“最佳表达方案”,是人类永远无法达到的、剔除了一切瑕疵的高度。
他内心深处担忧,随着她继续进化,终有一天自己会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