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滚墨白衣的修士懒散依靠着玉树繁茂的枝桠,他上半边脸蒙得严实,微笑着冲仰头看他的修士们挥手。
“今年的地字阁试炼,依旧由我负责。”同惜缕不同,他话非常多,语调轻快又亲和,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些许。
“我不太喜欢被叫什么仙号尊号的,叫我粟就行。”
“应当有人不是头次见我。”
他自顾自地说着:“前些年的试炼,也是由我来管。”
“其实每次惊鸿会,我都觉得哪里不对。”他作出思索状。
“没有秘境是几百人乌泱泱地冲进去,再乌泱泱出来,这毫不现实,又总有努力的人得不到结果,走大运的人浑水摸鱼。”
“粟”的声音依旧带笑,却骤然有了压迫感:“是吧,各位只想仗着爹娘给的好灵根通关,给长辈脸上添光的少爷、小姐们?”
树下鸦雀无声。
“所以今年,我想了个好办法。”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
巨木正面,出现了一浮着银白强光的树洞。
白光之中,冒出红金紫绿蓝五色,落在地上,化为五个不同的阵法。
“未时之前,你们需要依次进入同一个入口。”
他低头,看向张着巨口的树洞。
“但和往年不同,你们不会被传送到同个秘境去,而是会根据一定的规律,分入不同的、更适合你们的秘境。”
“之前没这规矩。”齐改傻了眼,双腿一软,瘫倒在同行的自家修士身上,“不都是一个秘境,自由组队,再凭本事完成任务通过吗?”
“他都说了,是今年的新规矩。”
孙明珏叹气:“若是这样,问兄就未必同我们一起了。”
显然,和语阁防的就是想靠着自家势力,和过多的亲友抱团,躺着获取胜利的修士。
问月鼎也神色微冷。
这规则一出,他不光没法和齐改他们一起,找红鬼面也得碰运气。
“一共五个秘境,每个都天差地别,每个人遇到的任务也不同,也都有事做。”
“粟”像是看不见修士们精彩纷呈的表情,接着道。
“这样才公平,不是吗?”
“我只保证登记同组的修士在一起,若是你们还有同伴之外的朋友也在场内,趁现在还有时间,和他们道个别吧。”
他打了个哈欠。
“毕竟接下来,你们有足足十五日不能再见。”
层层银叶落下,将“粟”的身形遮蔽。
四处都是激烈的讨论声,紧张感充斥着不算大的圆台。
在齐改的恐慌开始加剧前,问月鼎抽出两张纸人和一沓符咒,分别递给他和孙明珏。
“有事靠着纸人联系我,要是联系不上,就试试传音符。”
他尽心尽力地叮嘱:“剩下的符咒是用来破阵的,引燃就能用。”
“我不会不管你们,不论何时,遇到麻烦都可以来找我。”
他从家里带来的灵物品阶都不低,只要粟不去刻意拦截,他们仍能进行最基本的交流。
“好。”
他的态度太过从容,齐改心头的恐惧居然被压下了些许。
“我们也会努力的。”孙明珏吸了吸鼻子。
“不会拖累你。”
....真是活该问月鼎朋友多。
这人确实待朋友太仗义了。
许逐星在旁边清点要带的灵物,抽空发酸地想着。
“若有余力,我需要你们帮个忙。”
问月鼎侧目,看向远处的红鬼面和姬见鲤:“谁和他们分到一起,帮我留意那个鬼面人,尽量不惊动姬见鲤。”
“小意思!”楚江年纪小,压根没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拍了拍胸脯。
“我保准看住他。”
“我,我也可以。”
齐改给自家修士扶着,嘴硬地应答。
“本公子好歹也是金丹期,帮个小忙轻而易举。”
“好,我们十五日之后见。”
几个少年挨个抱了对方,齐改瘪着嘴,又差点哭出来。
“我还有些事,你们先早点进去,免得在外头想太多。”问月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是生死局,左右都不会是大事。”
送走他们,问月鼎转身看向许逐星。
“他说过,我们会有对应的身份。”
他传音给他:“所以进去之后,我们可能会被放到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许逐星应声,“我一落地,就给你发传音符。”
他微微拧眉:“这人先前就神神叨叨,怕是冲着你来,我们尽快建立联系,找办法汇合。”
其实从看到“粟”时,问月鼎就已经在担心。只是一群人里,总得有一两个冷静的人,才能让场面不失控。
问月鼎装得很好,可他还是能看出来。
“行。”问月鼎轻笑,继续给他传音。
“好不容易学会传音,怎么不传音给我?”
“.....”许逐星尴尬,“算了吧,太丢人了。”
“就我知道,不丢人。”问月鼎不紧不慢,“而且你不多练,很难彻底掌握术法。”
许逐星:.....
其他人算老几。
他本就是不想在问月鼎面前丢人。
“好吧。”
问月鼎的脑海中,传出又含糊,又瓮声瓮气的公鸭嗓来。
盯着许逐星,问月鼎碍于他的面子,才强忍着没笑出声。
“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鸭嗓透着恼羞成怒,许逐星眯着眼,死死盯着问月鼎。
“老实说,是不是给教我的咒法里加了不该加的东西?”
他先前学艺不精,最多就是烧个屋子。
这回倒好,传音是能传出来,传的却是公鸭嗓。
“没有,初学者都容易出点差错。”问月鼎轻咳一声,“你放轻松,多说多练就好了。”
“我不信,你初学肯定不这样。”
“唉,我们也该走了。”问月鼎顾左右而言他,笑着拍他的肩膀。
“.....”许逐星不吭声。
他耳根发红,突然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问月鼎。
“他们走前,你都抱过他们。”附在问月鼎耳边的,不再是滑稽的公鸭嗓,而是少年微扬的音调。
“我们可能也要分开,也总得抱一下。”
“我们就分开一会,很快就聚上了。”
话虽如此,问月鼎依旧紧紧回抱住他。
“走吧。”
他松开手。
玉树上。
越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粟”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趴着,形象全无地往下看。
眼见着两人抱完,一前一后走进秘境,他张开的嘴就没合上过。
“奇怪....”他自言自语。
“这瞧着都是挺乖的好孩子,后头怎会变成那样?”
难道是他的预言出了错?
白光浸透问月鼎的身体,转瞬间将他吞没。
.....
最先听到的,是流水的声音。
问月鼎的视线逐渐清晰。
忍着穿越结界的不适,他先把给许逐星通报他位置的符咒抛出,这才环顾四周。
目之所及,皆是绿水青山。
他脚踩着柔软的草地,往左走两步,为一条潺潺流淌的清澈浅河,往右再看,远处高耸的山如同泼墨画,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如此盛景,不似历练场地,倒更像是游山玩水的好地方。
问月鼎丝毫不敢松懈。
此地虽然景美,可四周的灵力却是一潭诡异死水,衬托得美景像是纸糊的幻影。
这般死寂的灵力,他只在青屏山灵脉损毁最严重时,见过短短几时。
水边不光有他,还有另外四个年轻的修士。
他们同他一样,各自占一片位置,警惕地环顾四周。
问月鼎粗略打探了一番他们。
灵气很干净,这居然都是单灵根,且灵根优秀的修士。
他不动声色,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
恐怕“粟”给修士们分秘境的依据,是看他们的灵根是否强大。
那他们要经历的秘境,恐怕会是最难的一个秘境。
“恭喜诸位,安全进入幻境。”
天穹之上,传出轻快的声音:“你们所处的绛色幻境,通关要求很简单。”
“只需要安稳地活过十五日就行,而且同组修士里哪怕一人在幻境里死去,只要有一人可以活着出去,两人都算通关。”
问月鼎的神经紧绷。
他不觉得这是“粟”心好。
越宽松的通关条件,代表藏着后面的考验越难。
“不过.....”“粟”话锋一转,“相信气感好的修士已经发现了,此处的灵气涌动异常。”
“若是你们不作为,这异常会一日比一日加剧。”他轻飘飘道。
“不消十日,世外桃源就会变成人间炼狱。”
“整个绛境,将一个人都出不去。”
天赋最好的一群修士若是集体闹笑话,给他们各自宗门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
“现在,我简单同你们说说绛境之内的情况。”
一卷地图落到问月鼎手中。
“此地三族分居,且每族中都存在着阻碍你们复苏灵气的矛盾。”
“妖族生活在南边的水畔,人族生活在中部的平原,魔族活在北边的炎山,他们之间关系紧绷,很少往来。”
“为方便你们调查,你们将临时随机成为三族之中的一族族人,并且修为得到提高。”
“找到处最近的水源,照照自己的模样,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现在是谁。”
“粟”的声音越来越小。
“奉劝各位,摒弃掉你们在鬼市时勾心斗角的路子,善用自己的新身份和优秀灵根,方能扭转幻境崩坏的结局。”
流火掠过林野,一张符咒适时地飞到问月鼎手上。
符咒被烧坏了一角,是从“粟”说的炎山来。
确定了许逐星大概位置,问月鼎捏着烧坏的符咒,蹲在地上将其复原。
他的五感逐渐强盛,身上的修为果然高了大半个境界,达到元婴中期。
原本需要费点劲的符咒,此刻画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我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不远处传来惊呼。
问月鼎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站在水畔的修士。
原本黑发黑瞳的人族,长出一对狼耳,眼睛和头发也成了琥珀色,鼻尖浮出道很淡的妖纹。
将手里的符画成,问月鼎不急着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逐星?”
他走到角落里,将符放在唇边。
符咒那头,许逐星没说话,只是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再仔细听,似乎还有很轻的惨叫,兵刃碰撞的声音。
“你旁边怎么了?”心骤然一紧,问月鼎压低声。
“没事。”
“好像在叛乱,在打架。”许逐星终于出声,语调轻描淡写。
“我躲在角落里,火烧不到我头上。”
“你能否找到出来的路?”问月鼎眉头紧锁,“我再传几张符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我先试试。”
“你那情况怎么样?”
“很安全。”
问月鼎走到水边。
清凌凌的水里,一只通体雪白,角尖却带着墨色的白鹿温顺地看着他。
问月鼎擡起手,它也跟着擡起蹄部。
而他旁边,沉浸在惊愕之中的狼耳修士的倒影,也是只年轻的黄狼。
妖族附近的水域,似乎能够照出妖族的原形。
“我在妖族的聚居地附近,成了鹿妖。”他抓住一缕自己垂落的发。
发丝越往下走,他的发色越浅。
到了发尾位置,原本偏淡的墨色甚至已经变成了玉白色。
“你在魔族那?”他问许逐星。
闻言,许逐星低下头。
看着落在脚边的头颅,他赤红色的眼中满是麻木。
纯种魔族的情绪更加不稳,连带着他思绪杂乱。
刚进幻境,就有发疯的魔举刀要杀他。
他要活下去,问月鼎还需要他。
四周全是杀戮的声音,魔族们疯狂地攻击着一切能看到的活物。
.....这就是最卑劣,被本能轻易支配的种族。
捂着嘴,许逐星一阵反胃,却又在同时,升起扭曲的兴奋。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对魔的滔天恨意,对自己的厌弃和反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分明有更简单利落的杀法,可问月鼎不在,用哪种办法,都没分别。
他砸碎了那魔的脊椎,不顾他的哀求,一刀一刀,把他的头颅砍得稀烂。
许逐星骗了问月鼎。
他不在什么角落,而是处在战况最激烈的位置,却再没一魔敢过来,打扰他和问月鼎说话。
“对,我在魔族这。”
一脚踢开被剁碎的头颅,他咬了下嘴唇。
鲜血从唇边流出,平息他心中的烦躁。
“我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