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廷尉深狱,简牍泣血**
咸阳城的地底,廷尉府的诏狱深处,连最炽烈的春日阳光也无法触及。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霉味、血腥味、腐肉味,以及一种…金属锈蚀和绝望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巨大的青铜兽首灯奴在幽深的甬道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将两侧冰冷厚重的玄武岩牢壁映照得如同怪兽嶙峋的肋骨。
最深处的一间石牢,形同墓穴。地面湿滑,角落里散落着霉烂的稻草。石壁上凝结着暗黑色的、不知是水渍还是血迹的污垢。几缕微光从高墙上狭窄的透气孔漏下,勉强照亮牢房中央的景象。
孔鲋,这位孔丘的八世孙,曾因“孔壁遗篇”而遭黑冰台追缉的儒生,此刻已不成人形。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仅着一件被鞭笞得破烂不堪、浸满血污与脓水的单薄囚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烙铁留下的焦黑印记,以及拶指(夹手指的刑具)留下的深紫色淤肿和破裂的指甲。他的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被打断。曾经清癯的脸庞肿胀变形,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隙,另一只眼睛空洞地睁着,倒映着牢顶渗水的阴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因剧痛而产生的痉挛。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孔鲋猛地弓起身子,呕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暗红血沫,溅在身前的湿冷石地上。
牢门沉重的铁链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被缓缓拉开。两个如同山魈般魁梧、赤裸上身、浑身布满刺青的狱卒,提着散发着浓烈腥臭的水桶和几块粗糙的麻布,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们粗暴地拽起孔鲋如同烂泥般的身体,将冰冷的、混杂着盐粒和污物的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在他身上!
“呃啊——!” 刺骨的冰冷和盐水浸入伤口的剧痛,让孔鲋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狱卒们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如同清洗一件肮脏的器物,用粗糙的麻布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用力擦拭、揉搓!更多的脓血和污物被刮下,露出厉回荡,最终化为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孔博士,” 一个冰冷、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在牢门口响起。
狱卒的动作立刻停止,如同被冻结的雕像。
廷尉李斯,一身纤尘不染的深紫色官袍,面容沉静如古井,缓步踏入这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石牢。他的目光如同两柄精准的解剖刀,扫过孔鲋身上每一处可怖的伤口,扫过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最终落在他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上。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孔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和李斯身上沉水香的气息在对抗着牢内的恶臭。
“滋味如何?” 李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孔鲋痛苦的喘息,“孔壁遗篇,圣贤手泽,终究未能护你周全。你孔氏一门,世代尊奉周礼,皓首穷经。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可知陛下扫灭六合,靠的不是‘仁义’,而是秦弩铁骑与商君法度?私藏禁书,妄议朝政,以古非今…孔鲋,你孔丘先祖的‘仁’,可曾教你如此不识时务,自寻死路?”
孔鲋的身体因剧痛和极度的虚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但听到“孔丘”、“仁”字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芒!他沾满血污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破碎、几乎难以分辨的声音:
“…仁…仁者…爱人…暴…暴秦…焚书…绝学…灭…灭人伦…天…天必…谴之…”
“天谴?” 李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利刃出鞘的寒光。他缓缓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竹简,动作优雅而从容。他解开锦缎,露出竹简的真容——那是几片被烧得边缘焦黑卷曲、却依旧能辨认出字迹的残简!简牍的颜色并非寻常的竹黄,而是一种诡异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上面的字迹,也非墨书,而是用一种同样暗红色的、粘稠深邃的颜料写成!正是孔壁夹墙中那批被“血简”!
李斯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优雅,轻轻拂过残简上暗红的字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你孔氏秘藏的血简,黑冰台已悉数‘请’入兰台秘府。陛下有旨:‘孔壁遗篇,妖言惑众,其色如血,其文诡谲,当付之一炬,永绝后患!’ 至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如针,刺向孔鲋,“…陛下念你乃圣人之后,特开天恩。只要你在这份供状之上,以血画押,指认淳于越、公羊迟等齐鲁儒生,结为‘复辟诗社’,借讲学之名,行诽谤朝政、图谋复国之事…并供出所有私藏禁书、暗中传习六国文字之人的名单…便可免你车裂之刑,赐你一个全尸,葬于骊山刑徒墓园。”
一名狱卒立刻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写满密密麻麻秦篆的帛书供状,以及一方装着劣质朱砂印泥的木盒,粗暴地推到孔鲋面前的血泊之中。
孔鲋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份洁白的供状和刺目的朱砂印泥上。他看到了上面罗列的、一个个他熟悉或敬仰的名字:淳于越、公羊迟(已在琅琊台殉道)…还有许多仅因交流过楚篆、齐字而被牵连的儒生、学子…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屈辱与悲愤!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的腥甜涌上喉头。
“呸——!”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将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啐在近在咫尺的供状之上!暗红的血污迅速在洁白的帛书上洇开!
“…李…李斯…尔…尔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焚…焚书坑儒…绝…绝华夏文脉…尔…尔之罪…甚于桀纣!…吾…吾宁…死…不…不污…吾…吾祖…之…之…名——!”
孔鲋嘶哑的、破碎的控诉,如同垂死野兽的最后咆哮,在石牢中凄厉回荡!
李斯脸上的冰冷平静瞬间被打破!一丝被深深刺痛、夹杂着法家酷吏特有的暴戾的怒意,如同毒蛇般爬上他的眼角!他猛地一挥袍袖!
“冥顽不灵!不识抬举!给本官——上‘墨刑’(黥面)!在他脸上!刻下‘诽谤’二字!本官要这腐儒之首,永世背负叛逆之印!让他知道,违逆陛下法度,诽谤圣躬,是何下场!”
“诺!” 两名如狼似虎的狱卒立刻扑上!一人死死按住孔鲋剧烈挣扎的头颅,另一人狞笑着取出一柄特制的、带有三棱凹槽的青铜短针和一小盒粘稠乌黑的“黥墨”(由植物灰烬、油脂和碳粉混合而成)。
“不——!放开我——!” 孔鲋发出绝望的嘶吼,仅剩的一只眼睛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得滚圆!
冰冷的青铜针尖,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地刺入孔鲋的额角!鲜血瞬间涌出!狱卒的手腕稳定而残忍地转动、拖动!三棱针在皮肉中刻出深深的沟槽!粘稠滚烫的黥墨被强行填压进翻卷的血肉之中!
“呃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让孔鲋的惨叫声陡然拔高,随即戛然而止!他身体猛地一挺,如同离水的鱼,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昏死过去。鲜血混合着黥墨,顺着他扭曲肿胀的脸颊缓缓流下,在他额角留下一个狰狞乌黑、尚未完成的“诽”字笔画!
李斯冷冷地看着昏死过去的孔鲋,看着那污血横流、刻着耻辱印记的脸。他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死寂,只剩下法家酷吏特有的、冰封般的冷酷。他缓缓弯腰,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极其仔细地擦拭掉溅落在自己紫袍下摆上的几点血污。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拂去一粒微尘。
“泼醒他。继续用刑。直到他画押,或者…死。” 李斯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如同宣判一道再寻常不过的公文。他不再看石牢中的惨状,转身,紫袍的身影无声地没入诏狱深沉的黑暗之中。沉重的牢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孔鲋微弱的气息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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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兰台秘阁,字狱铸鼎**
廷尉府的森然寒气尚未散尽,兰台宫(皇家图书馆及档案机构)深处的秘阁之内,气氛却如同冰封。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上,堆积着如山般的简牍、帛书。这些并非寻常典籍,而是由黑冰台、各郡县酷吏日夜兼程、如梳篦般搜刮收缴而来的“禁书”——《诗》、《书》、百家语,以及所有非秦篆书写的文字载体!
竹简被粗暴地扯断编绳,散乱堆积;珍贵的帛书被揉成一团,沾满污渍;古老的龟甲兽骨卜辞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甚至一些刻有六国文字的陶器碎片、青铜器铭文拓片,也如同垃圾般混杂其中。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竹木的霉味、帛丝腐朽的气息,以及一种…文明被肢解、被遗弃的悲凉。
秘阁中央,李斯端坐于案后。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深灰色常服,神情专注而肃穆,如同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他面前铺陈着一张巨大的、洁白如雪的“冰蚕素帛”。帛旁,摆放着他那套闻名天下的篆刻工具:大小不一、刃口磨砺得寒光闪闪的青铜刻刀,细腻如尘的朱砂、石墨、靛蓝、雌黄等矿物颜料,以及数方珍贵的松烟墨锭。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案头一卷由他亲自拟定、始皇帝朱笔御批的诏书——《书同文字令》。诏书的核心,便是由他李斯主持,以秦篆为唯一标准,“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制定并颁行天下《仓颉篇》、《爰历篇》、《博学篇》三篇字书,作为“书同文”的法定范本!
“取‘仁’字简来。” 李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秘阁的死寂。
一名侍立的小吏立刻从堆积如山的禁书中,小心翼翼地翻找出一卷边缘烧焦、书写着楚篆“仁”字的竹简,恭敬地呈上。
李斯接过竹简,目光落在那个结构繁复、线条圆润、充满楚地浪漫飘逸风格的“仁”字上。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就是这个字,在琅琊台上,被那个叫公羊迟的老儒生以血书写,成了对抗帝国意志的象征!就是这个字,承载了儒家“仁者爱人”的核心,成了那些腐儒对抗严刑峻法的精神支柱!
“仁?” 李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拿起一柄最细的、如同柳叶般的青铜刻刀,刀尖蘸上浓稠如血的朱砂。他的手腕沉稳如山,刀尖在素帛上落下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