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檀香绕灵案,案上紫铜炉积了十载香灰,松纹银铲的柄被掌心的温度浸得包浆发亮,铲沿还留着昨夜刮灰时蹭出的细痕;青松覆阶雪,阶前的雪融了又凝,十年间在青灰殿砖上染出深浅不一的水痕,像谢渊当年治水时漕渠里的浪纹。大吴东宫的秘殿终年闭窗,只西角留一方透气的菱花窗,一缕烟岚从紫铜炉里飘出,缠了十载春秋,缠得殿梁的老松木纹里都嵌了檀香的醇厚,连墙角的青苔,都沾着淡淡的松烟味。
丑时紫铜漏壶的铜滴敲碎长夜,滴在羊脂玉盘上的脆响清越如碎玉,余音在空荡的殿廊里荡开三重涟漪,才被殿外的夜风卷走一丝,卷到廊下时,惊得松针上凝着的夜露“啪”地坠在青石板上,碎成一滩微凉的湿痕;寅时羊脂烛的焰心映着紫檀灵位,烛花爆起的火星晃得灵位上“谢渊”二字的鎏金忽明忽暗,烛泪顺着烛身蜿蜒而下,在铜烛台上积成小小的丘,像十年间未干的泪。
辰时青瓷碗的供品盛着江南江北的民生,碗沿的水汽凝了又散,沾着新麦的暖香、鲜菱的清润,连空气里都浮着五谷的气息;酉时西窗的夕阳斜斜切进殿内,叠着殿中一实一虚的身影——这殿中无碑,却在《大吴祀典》秘卷的黄绢页里镌了密密麻麻的仪轨,在东宫内侍泛黄的手札里录了分毫毕现的细节,在帝王的龙纹锦册里写了字字泣血的心事;这礼无章,却藏着一颗被十年风霜磨得愈发坚定的“民为邦本”初心,藏着雁门关风雪里未凉的君臣情,藏着紫檀灵位前从未断绝的念想,连殿外的青松,都把根扎得比宫墙还深。
祭谢太保文
丹墀霜凛菊初黄,孤臣遗像肃华堂。
紫塞扬戈驱朔霰,漕渠浚浪润南疆。
犯颜沥胆陈民本,折槛披肝谏帝纲。
雁塞烽烟铭青简,吴波浩渺忆贤肠。
御案残灯思往憾,棠阴耆老话忠良。
遗谟已固邦基稳,新碣犹镌姓字芳。
忠魂永伴星河耀,风骨岂随岁月殇?
奠酒三巡风暂息,漫教秋露湿衣裳。
谢渊走了,在雁门风雪里,在皇宫的大殿里,在历史的长河里,那夜的雪下得能埋到膝盖,他穿着磨得发亮的铠甲,甲叶上的冰碴子冻成了霜,城墙上“民为邦本”的四字拓片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最后冻成了透明的冰纹。他留下刻着边关地形的鎏金兵符,符身的朱砂要隘标记得磨平了半分,指腹抚过都能摸到浅浅的凹痕。
留下江南漕渠的千顷清波,渠水至今还映着他赤足踩在泥里治水的身影,连渠边的青石板,都留着他拄杖走过的痕迹;留下百姓口口相传的“谢太保”,这三个字,被江南菱塘的采菱女唱进歌谣,被西北麦田的老农写在门楣,被漕渠的船工喊着号子传得很远。萧燊守着,守在东宫偏殿的青灯里,守着“三浸三拭”的净手古仪,手心里的青盐粒磨了十年,指腹都磨出了薄茧;守着“三敬太保”的束发礼,素色发带绕了十年,带梢都磨得发毛;守着四时更迭的菱角麦粥,瓷碗的温度暖了十年,碗沿都被他的指腹摩挲得发亮;守着从未变过的“承其志,护其民”,这六个字,刻在骨头上,十年未移,连批奏折的朱笔,都用的是谢渊当年最爱的朱砂。
供礼不是形式,是十年未绝的念,念得殿里的檀香燃了一炉又一炉,紫铜炉的炉壁都被熏成了深褐色;檀香不是烟火,是生死相隔的思,思得帝王的鬓角早生了华发,铜镜里的青丝,十年间染了三分霜;传承不是规矩,是对故人的诺,诺得大吴的江山,守着“民为邦本”的根,十年未动,连地方官的奏折,都要先过“民安”这一关,才敢递到文华殿。
当松针的清苦混着檀香的醇厚漫满偏殿,当灵位的影与帝王的影在烛火下叠成一片,《忠肃列传》的青史笔墨未干,砚台里的墨汁还泛着光;内侍的手札还在烛下添着新的供礼细节,笔尖的墨滴落在“辰时供菱”的字样旁,晕开一小团黑。便知有些情,生死隔不断——就像谢渊的气息,还留在鎏金兵符的纹路里;有些志,岁月磨不灭——就像“民为邦本”的拓片,还挂在偏殿的墙上;有些诺,一世都要守——就像萧燊每天寅时燃起的香,从未断过。
此卷撷宫藏手札之细,录青史未载之真,记秘殿供礼的一香一烛、一碗一碟——记那碗蒸饭里的半分温度,记那杯漕水的清冽,记那盘菱角的鲜甜;亦记一场君臣相知的推心置腹,记谢渊在东宫教萧燊写字时说“笔要握稳,心要放正”,记萧燊在雁门关外拉着谢渊的手说“你要活着回来”;记一世初心相守的生死不离,记雪夜捷报时的泪,记重阳共饮的酒,记十年如一日的檀香。
丑时末(凌晨一点至三点),东宫寝殿的铜漏刚过三刻,紫铜漏壶里的铜滴撞在羊脂玉盘上,“嗒嗒”声清越如碎玉,余音绕着殿梁缠了三圈,才被殿外的夜风卷走一丝,卷到廊下时,惊得松针上凝着的夜露“啪”地坠在青石板上,碎成一滩微凉的湿痕。值夜内侍周福全贴在梨花木门上轻叩三声——指节落在木纹凹陷的松针纹处,力度练了三年才堪堪拿捏准,重一分便会震落廊下松针上的夜露,轻一分,帐内的人便听不真切。这是太祖传下的“唤帝起”规矩,百年未改,可周福全每次叩门,掌心还是会沁出细汗,他垂着眼,能看见门缝里漏出的一点烛光,那光映在青石地上,像一小片融化的雪;也能看见自己靴边的青石缝里,积了十年的松针灰,灰里还混着一点檀香末——那是偏殿的香飘过来的,十年了,从未断过。他知道,殿里的人从不是被敲门声惊醒,而是夜夜都醒着等这三声,陛下眼底的红血丝,隔三差五就能看见,尤其是到了天授十三年的忌日,红得像要滴血,却从不敢多问,只敢把温水的温度调得再准些,把供品的鲜度守得再严些。
萧燊闻声睁眼,眼底没有半分惺忪,只有一片沉郁的黑,像雁门关外没有星月的夜,连睫毛上都凝着一点微凉的湿意——是梦里沾的边关风雪,梦里谢渊站在城头,铠甲上全是血,冲他喊“陛下,守住百姓”,声音被风吹得破了音。未等内侍入内,他已抬手掀开绣着松鹤的锦被,被面蜀锦滑腻如流云,织就的松鹤翅羽栩栩如生,翅尖的银线在微光里泛着淡光,那是江南蜀锦坊的贡品,当年谢渊见了,只说“太华贵,不如松江棉布实在”。可床侧叠好的素色中衣却带着棉布的温软——那是江南松江府的细棉布,浆洗坊用皂角水揉了七遍,挺括得能立住,贴肤时又柔得像谢渊当年在西北给他裹过的羊毛毡,毡子是老牧民擀的,带着羊膻气和松针味,谢渊把它裹在他身上时,自己却穿着单衣站在风雪里。中衣领口的银线松针暗纹,是苏绣巧匠用半根发丝粗的银线挑的,针脚细如蚊足,在帐外微光里泛着淡银,像谢渊旧褂子上磨白的松针纹。那年在雁门关,谢渊的粗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洞,棉絮都露了出来,萧燊想给他换件新的,谢渊却坐在篝火旁,用粗线把补丁缝得整整齐齐,火星溅在他粗糙的手上,他也只是吹了吹,说“松针耐寒,守边的人,就得跟松针似的扎在地里,破了点口子算什么?百姓的日子还苦着呢,省一件衣裳,就能多买一斤粮”。
两名内侍鱼贯而入,足尖踩着青砖缝隙走,青砖被百年的脚步磨得光润如玉,连缝隙里的细尘都没扬起半分——这是宫里的老规矩,“近帝三步,尘不起”,可在陛下这里,规矩更严,尤其是要去偏殿的日子,连呼吸都要放轻。李顺捧着錾松纹的银盆,盆底铺了三层细棉垫,是用江南的软棉织的,软得像云,温水漫至盆沿三分,平得像镜,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银盆的錾纹里还留着上次净手的皂角香,那是陛下特意让御膳房制的,和谢太保当年用的一模一样;王喜托着鎏金梳与素色束发带,梳背的“忠肃”二字是谢渊亲手刻的,刻刀是西北的狼牙锻的,刃口还很锋利,笔画里还嵌着西北的沙尘,当年谢渊刻完,笑着说“忠是对国,肃是对己”;束发带是江南生丝织的,软而不塌,绕在手上能打个无痕的结,就像谢渊当年给他束发时,总把结藏得严严实实,手指穿过他的发间,带着边关的粗粝,指腹的茧蹭得他头皮有点痒,却很安心,谢渊说“帝王的发,不能露半点破绽,就像帝王的心,不能让旁人看透——但你的心,要装着百姓,装着江山”。
萧燊净手循“三浸三拭”古仪,这规矩是他照着谢渊当年守边的习惯定的,谢渊说“净手不是为了干净,是为了让心沉下来,想事才不会乱”。他将双手浸入温水至腕间三寸,水温是宫人用西域进贡的银测温计调的三十度,银杆上刻着精准的刻度,宫人调水温时,总要对着光线看三遍,生怕错了半度——那是陛下记了十年的习惯,谢渊的手常年在西北风吹雪打,冻裂了又愈合,新肉长出来又磨破,碰不得烫水,这温度,刚融得开夜寒,却不烫肤,刚好能暖透指缝的凉。李顺递过银盒,盒盖是錾花的,打开时“咔嗒”一声轻响,里面的青盐磨得细如粉尘,是西北盐湖的特产,晶体透亮,还是谢渊当年派人用骆驼驮进宫的,走了三个月,骆驼都累倒了两匹,如今只剩最后半盒,锁在紫檀匣子里,钥匙由萧燊亲自保管,挂在腰间,和鎏金兵符串在一起。萧燊捏了一点轻擦指缝,盐粒蹭过指尖,咸涩的味道钻进口鼻,像当年在雁门关,谢渊带着他巡营,风里裹着盐湖的咸,还有松针的苦,谢渊的披风扫过他的肩头,披风里裹着冰碴子,凉得他缩了脖子,谢渊却笑着把他往怀里揽了揽,披风上的冰碴子蹭得他脸有点疼,谢渊说“陛下,尝尝边关的风,才知道百姓守家的难——他们在这风里种粮、放牧,比我们苦十倍”。再用浸了皂角汁的软布环擦,皂角汁是晨露泡的皂角熬的,凌晨三点就开始熬,熬了三个时辰,草木的清苦混着青盐的咸,像极了谢渊身上的味道——那是边关的风、西北的盐、江南的水混在一起的味道。萧燊的指尖微微发紧,指腹擦过布面的纹路,仿佛还能摸到谢渊掌心的茧,那是握刀握出的茧、握笔磨出的茧、握百姓的手暖出的茧,粗粝却安心。最后用云绫白绫拭干,白绫是贡品云绫,吸水量极佳却不粘肤,他的动作缓而匀,水珠顺着绫纹流回银盆,半滴都没溅出,只是拭到腕间时,指腹在寸口处停了一瞬——那里的脉搏跳得急,像当年听到谢渊战死的消息时,跳得快要炸开,耳边还响着传信兵跪在雪地里的嘶吼,声嘶力竭:“太保他,雁门关外,以身殉国了!”那声音,十年了,还在耳边响。
束发依“忠肃仪”,这是萧燊登基后定的规矩,专门为谢渊设的,宫里人都知道,却没人敢说。王喜往梳齿上沾了点陈年茶油,茶油是谢渊藏在雁门关帅府的,用陶罐封着,罐口的蜡封还是完好的,如今只剩小半罐,油香混着松针香漫开,殿里的空气都暖了几分。萧燊的睫羽轻轻颤了颤,眼底漫上一层薄雾,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在偏殿之前,不能哭,谢渊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束发带绕发三圈,第一圈对眉心,取“心向百姓”之意;第二圈对双肩,取“肩担江山”之意;第三圈压发顶,取“承继遗志”之意,末端藏入发间,是“藏功于内”,这都是谢渊当年教他的。王喜的手稳得像石磨,给陛下束发时,指腹都不敢碰到陛下的发梢——他记得三年前一次失手,束发带结露了边,陛下没罚他,只是沉默地重新束了一遍,手指绕着发带,动作慢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那一天,偏殿的檀香燃了双倍的量,直到深夜才熄,陛下在殿里站了一夜,晨光进来时,他的影子都僵了。每绕一圈,萧燊的手指就攥紧一分,绕到第三圈时,他想起谢渊当年坐在东宫的书案旁,给他束发时说“这三圈,一圈敬天地,天地护佑大吴百姓,别让他们受冻挨饿;一圈敬百姓,百姓是江山的根,根扎得深,江山才稳;一圈敬君臣情分,你我君臣,相知相惜,不分彼此”。如今天地仍在,百姓安否?他不知道,只能拼命去做;可那并肩的人,却只剩一抔黄土埋在雁门关下,连尸骨都没能运回来——鞑靼人烧了战场,只找到半块染血的铠甲碎片,如今就放在灵位旁的锦盒里。他的眼神沉得像墨,仿佛透过眼前的虚空,看到了雁门关城头,谢渊穿着铠甲,甲叶上沾着血,却冲他扬着笑,牙齿很白,说“陛下,等我平定了鞑靼,就回京城陪你吃莲子,喝米酒,咱们再去江南看菱花”。可那约定,永远没兑现。
更衣要三名内侍协同,差一毫都要重来,这是萧燊亲定的规矩,他说“谢渊当年穿衣,最讲究规整,不是为了体面,是为了让百姓看着安心——当官的都精神,百姓才觉得有盼头,我不能辱没了他的心意”。今日的月白常服是经霜杭绸,沾了九月桂的香,是宫人在凌晨摘的桂花,用纱布包着熏的,泛着月华般的柔光。衣襟内侧的“渊”字暗纹,是萧燊让绣娘用“藏针绣”做的,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绣娘绣了七天,针脚藏得严严实实,手指都扎破了——他怕旁人看见,觉得帝王失了体统;更怕自己看不见,怕日子久了,忘了那个“渊”字怎么写,忘了那个人的模样。首名内侍持衣肩,指尖距衣料一寸,怕汗渍沾了衣料——那杭绸是谢渊当年最爱穿的料子,他总说“杭绸轻,穿在身上,像江南的风,不磨得慌”,当年谢渊的杭绸褂子,洗得都发白了,还舍不得扔;次名内侍托衣摆,衣摆垂地时要与青砖缝对齐,偏一点便重新托,青砖缝里的细尘,都被内侍用鹿毛掸子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粒沙都没有;末名内侍系玉带,那是谢渊镇守雁门的御赐之物,玉质是和田暖玉,被谢渊的手温养了五年,温润如水,扣环的“守拙”二字刻痕深邃,谢渊当年刻完,把玉带递给他,指腹擦过刻痕,粗糙的指尖蹭得他掌心有点痒,说“为臣者守拙,不贪功,不邀宠,才能专心做事;为君者守心,不偏听,不妄为,才能护住百姓”。内侍的手微微抖着,将玉带中线与萧燊腰中线对齐,差一点都不行——这是陛下的规矩。萧燊站着不动,脊背挺得像一杆松,松枝在西北的风雪里都弯不了,可指尖却悄悄蜷了起来,触到衣料的瞬间,像触到了谢渊当年拍他肩的手,温温的,带着铠甲的凉,还有一丝血的腥气——那是雁门关的血,谢渊的血,当年他抱着那半块铠甲碎片,血渗进了他的衣料,凉得像冰,十年了,都没暖过来。
寅时初(凌晨三点至五点),洗漱毕,萧燊携内侍往偏殿行。天幕还是浓墨色,只有启明星亮着一点冷光,像谢渊当年在边关举的烽火,烽火台的火,烧了十年,从未灭过,哪怕是阴雨天,也在他心里燃着。廊下执灯内侍的青瓷灯盏里,松脂烛燃得无烟无味,烛芯是麻线裹棉,练了百遍才做出的——陛下说,谢太保闻不得烟味,烛烟会呛着他。光线柔润如月色,刚好照亮青石板路的纹路,每一块石板上,都有萧燊走了十年的脚印,深了几分。执灯内侍的手冻得通红,指节都僵了,却不敢拢在袖里,青瓷灯盏端得平,松脂烛的火焰纹丝不动——这是萧燊定的“引魂灯”仪,他说“谢渊识路,可我怕他走黑路,夜里风大,得给他点盏灯,从东宫到偏殿,这一路的灯,不能灭”,哪怕是暴雨天,灯也要亮着,内侍们轮流守着,不敢有半分差池。行至偏殿外三十步,内侍止步躬身,头垂到胸口,连呼吸都放轻,鼻息都快停了——这是“亲祀不携从”的铁规,萧燊说“我与他说话,旁人听了,就扰了他清静,他这辈子,为了朝堂的纷扰,操够了心,如今该歇歇了”。偏殿门楣无匾,陛下说,谢渊的功绩,不是一块匾能写的,要刻在百姓心里。门环挂着的青松果,是谢渊旧部之子谢小石头每月初一挂的,那孩子才十二,个头刚到门环高,父亲战死在雁门关,由谢渊的老仆张忠养大,凌晨天不亮就去京郊折松枝,小手冻得裂了口子,渗着血丝,却非要亲自选最饱满的松果,挂的时候还会磕三个头,额头抵着青石地,咚咚响,说“爹,我给谢伯伯送松果了,谢伯伯在天上要护着大吴百姓,护着我,护着陛下”。松果沾着夜露,青润的光落在门环上,像谢渊当年笑着看他的眼睛,眼尾带着一点笑纹,说“陛下,你看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是块守边的料,将来长大了,让他去守雁门关,替我守”。
入殿行“净气”礼,萧燊说,谢渊爱干净,见他之前,要把一身的俗事都拂掉。他取过铜瓶里的青松枝,枝桠是寅时刚折的,带着露水与松针的清冽,水珠顺着枝桠往下滴,落在青石地上,碎成一小片湿痕。这松枝是谢渊的老仆张忠从谢府松树上摘的,张忠跟着谢渊二十年,从江南到西北,如今守着谢府的五棵青松,每月初一都会亲自送青松枝入宫,走三个时辰的路,鞋子都磨破了好几双。他总说“谢公生前爱晒着太阳看文书,向阳的松枝,他看着欢喜,这枝桠,都是朝着太阳长的”。萧燊轻扫衣摆,拂去微尘,松针的清苦沾在衣上,像谢渊当年站在他身边,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十年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一点都没忘。再深吸三口气,每口气都吸至丹田,把政务的烦扰压下去——他怕带着杂事见谢渊,怕谢渊怪他没管好百姓,没守住“民为邦本”的诺,每次来之前,都要把当日的民生奏折先看一遍,确认百姓没挨饿、没受冻,才敢踏入偏殿。灵位前的紫铜香炉要“除旧火”,他用谢渊刻松纹的银铲铲香灰,银铲的柄被他握得包浆发亮,比御玺还宝贝,香灰细如粉,是十年的檀香燃尽的痕迹,每一粒都带着他的思念。香灰被铲进绣“忠”字的锦袋,锦袋是谢渊的妻子沈氏亲手绣的,沈氏身子弱,绣了三个月,还没绣完“忠”字的最后一笔,谢渊就走了,如今锦袋的边角磨毛了,丝线都松了,萧燊却依旧珍藏着,每月初一,他都会亲自把锦袋埋到谢府的松树下,张忠说,那棵松是谢渊入仕时种的,如今已合抱粗,树洞里还藏着谢渊当年放的兵书。萧燊埋锦袋时总蹲在树下,像跟老朋友说话:“谢渊,我给你送点念想,你也给我托个梦吧,哪怕就看看你也好,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可从来没梦见过,只有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像梦里哭了。
新添的西北松炭码成“品”字形,炭是西北的无烟松炭,由蒙傲将军每月派人送来,蒙傲是谢渊的副将,当年跟着谢渊守雁门关,如今守着西北,每月都要亲自挑最好的炭,用棉絮裹着,快马送进京,生怕炭碎了。松炭被敲成指节大小的方块,棱角磨圆,寓意“太保品格如松,立世如品”,炭上铺的细沙,是雁门关城墙上刮的,带着边关的风尘,沙粒里还混着一点锈迹——那是当年打仗时留下的。萧燊用指尖捻了一点沙,沙粒在指缝里滑过,粗糙的触感像当年谢渊给他带的边关沙,谢渊说“陛下,带着这沙,就当去过雁门关了,知道守边有多难,才会更疼百姓”。
请安礼分“三敬”,一敬灵位,萧燊取两支青松枝轻置两侧,指尖距雕花三寸,不敢碰那紫檀木灵位——那是雁门山的老料,质地坚硬,由江南最好的木匠雕的,雕了半年,萧燊亲自监工,刻字时,金粉里混了谢渊的旧墨,那墨是谢渊在西北磨的,混着边关的沙尘,磨墨的水是雪水,墨色浓得发暗。写“渊”字时,笔尖顿了三次,墨汁晕开一点,像滴了一滴泪,他赶紧用锦帕擦了,锦帕是谢渊的旧帕,带着松针的味道,擦完后,他对着灵位轻声说“谢渊,莫笑我失态,帝王落泪,失了体统,可我实在想你”,声音轻得像气音,只有灵位前的檀香能听见。
二敬鎏金兵符,符身刻着雁门地形,山脉、河流、关隘都刻得清清楚楚,谢渊用朱砂标了戍边要隘,朱砂是江南的上品,如今已褪色,变成了淡红,像干涸的血。萧燊按“前峰、中军、后营”轻拍,每拍一次默念“太保安”,声音轻得像私语,符身的鎏金被他摸得发亮,像温着一团火,他总觉得,这兵符里还藏着谢渊的气息,握着它,就像谢渊还在身边,教他怎么调兵,怎么守边,怎么让百姓不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