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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2章 孤臣血浸紫宸阶,遗策仍支大吴台(2 / 2)

萧桓凝视着他,恍惚间看见年轻时的谢渊——一样的清瘦眉眼,一样的眼里揉不下半粒沙子。“若见权贵贪腐,你敢弹劾吗?”他沉声问。海晨朗声道:“纵是亲王国戚,学生亦敢劾!谢太保说‘御史台是朝廷的良心’,学生虽未入台,这颗良心却不敢丢。”

沈敬之在旁补充:“海晨入翰林院后,奉命编纂《谢忠肃公全传》,查到当年构陷谢太保的证词有多处破绽,已将证据整理成册。”萧桓接过册子,指尖抚过“魏党伪造军符”几字,墨迹陈旧却刺目——当年他就是被这枚假军符,逼得下了斩立决的圣旨。

“朕早知道军符是假的。”萧桓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让满殿死寂。他靠在软榻上,眼底积着岁月的霜:“楚崇澜在魏党老巢的天牢里找到真军符,却藏了三年才敢呈给朕。那时谢渊已死,朕不能翻案——翻案就是承认自己错了,魏党定会借题发挥,动摇国本。”

海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解与愤懑。萧桓却笑了,笑得眼角泛潮:“但现在可以翻了。”他指着海晨,语气郑重,“你把真军符的事写进全传,昭告天下。朕老了,不在乎史官怎么写朕的错。你要记住,做皇帝可以有权谋,但不能让良心烂透——这是谢渊教朕的,用他的命。”

周霖捧着盐铁账册入殿时,萧桓正在用膳,青瓷碗里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户部尚书的脸涨得通红,声音里藏不住激动:“陛下!按谢太保当年的‘盐课分户法’推行半年,今年盐税竟增了五成!江南漕运也彻底疏通,方泽侍郎说,粮船比去年多了三成,百姓的米价足足降了两成!”

“谢渊的法子,从来都是利国利民的。”萧桓放下瓷碗,语气里带着怅然,“他当年要改盐铁官营,触动了多少世家权贵的利益?那些人联合魏党告他贪墨,朕明知是构陷,却不得不查——查他,才能稳住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免得朝堂大乱。”周霖低声道:“谢太保把自己的俸禄都捐给了寒门学馆,抄家时除了书,连件值钱的玉器都没有,怎会贪墨?”

这话让萧桓沉默良久,眼前浮现出谢渊府中的景象:四壁皆书,旧袍打了补丁,唯一的珍玩是枚刻着“民本”二字的竹牌。反倒是后来抄魏党时,金银珠宝堆成了山,足以抵得上三年国库收入。“你说,朕是不是很自私?”萧桓忽然问。周霖躬身:“陛下是帝王,要顾全天下大局;谢太保是忠臣,只需守本心。二者无错,只是立场不同。”

刘金递上一匹江南新贡的丝绸,上面织着饱满的麦穗图案,是秦仲布政使特意进献的。“秦大人说,这麦穗纹是按谢太保的‘农桑图’织的,百姓见了都欢喜,说像看到了满仓的粮食。”萧桓摸着光滑的丝绸,忽然道:“让徐英从国库里拨十万两,在江南建‘谢公学堂’,专收寒门子弟,学费食宿全免。”

“陛下是要为谢太保平反?”周霖抬头,眼中带着期许。萧桓摇头,语气沉缓:“平反要等朕死了。现在平反,会折损朕的威望——朕还要靠这威望压着那些反对新政的老臣。”他将丝绸扔回案上,“但他的恩,百姓要记着,朝廷更要记着。”

冬至祭太庙时,萧桓特意让人将谢渊的牌位安在功臣殿首排。他扶着鎏金拐杖,在萧燊的搀扶下一步步挪到牌位前,香烛的浓烟呛得他不住咳嗽。“谢渊,朕来看你了。”他声音轻得像香灰,“你的《民本策》,燊儿在推;你的盐铁法,周霖在用;你的边防图,蒙傲在守——你想做的事,朕都替你接着了。”

牌位上“忠肃公谢渊”五字鎏金发亮,是萧燊亲手题写的,笔力遒劲如谢渊当年。萧桓想起杀谢渊后第一次祭太庙,夜里梦到他浑身是血立在阶前,什么都不说,只盯着自己——那时他怕得彻夜难眠,如今有萧燊在侧,倒坦然了,该补的债,父子俩能一起补。

走出太庙时,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沾白了萧桓的鬓发。萧燊为他披上暖裘,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忽然觉得心口松快了些。“谢渊的忠,是孤臣的忠,烈如烈火;朕的忠,是帝王的忠,韧如蒲草。”他转头对萧燊说,“明年开春,把他的坟迁到皇陵旁,朕活着一日,便守着他一日,让他看大吴太平。”

朝会上,正三品左都御史虞谦出列,弹劾河南知府贪墨赈灾银,声如洪钟震得殿角铜铃轻响。萧桓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位铁面御史,恍惚间与当年的谢渊重叠——都是这样,在朝堂上指着权贵的鼻子骂,半点情面不留。“准奏,交三法司会审,限时十日审结。”他话音刚落,陆文渊便出列,举荐江澈主持江南新河工。

“江澈是谢渊的门生,当年曾因谢太保获罪被牵连,贬为庶民。”楚崇澜在旁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试探。萧桓却摆了摆手,语气笃定:“朕知道。他治水的本事,比工部尚书冯衍还强三分,只因旧案就弃之不用,才是真的糊涂。”散朝后,楚崇澜随他回养心殿,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疑问:“陛下当年杀谢太保,是不是也怕他功高震主?”

萧桓没否认,亲手为楚崇澜倒了杯热茶:“他救过朕的命,在朕还是太子时,替朕挡过刺客的刀。朕信他忠,但满朝文武不信——他掌着九边兵权,文官认他的《民本策》,武将服他的练兵术,连世家都要让他三分。这天下是萧家的,不能有第二个‘主心骨’。”

“那现在为何又全力推行他的策论?”楚崇澜追问,指尖捏紧了茶盏。萧桓靠在椅背上,目光浑浊却通透:“因为魏党没了,朝堂换了新血。如今的臣子,都是靠他的选贤令入仕,他们信谢渊,自然也信推行谢渊之策的朕。权力要平衡,当年他是过重的秤砣,如今他是聚人心的旗帜。”

楚崇澜起身躬身,声音里带着敬佩:“陛下圣明。谢太保若在,定会懂陛下的苦心。”萧桓却低笑起来,笑得咳嗽不止:“他不会懂,他只会指着朕的鼻子骂‘权迷心窍’。但朕是皇帝,要的是大吴安稳,不是他的一句称赞。”他指着案上的贤才册,“你看这些新官,一个个都带着他的影子,这就够了。”

萧桓的病势日渐沉重,连握笔都需刘金托着他的手。萧燊整日守在床边,帮他批阅奏章,每遇大事必请示。这天,萧桓指着谢渊的《民本策》,让萧燊读“君权篇”。“‘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是老话,但谢渊加了一句——‘权者,舵也,偏则覆舟’。”萧桓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

“儿臣明白,权力是用来护民的。”萧燊垂首答道。萧桓却缓缓摇头,枯手抓住萧燊的腕子,力道大得惊人:“不全对。权力要先用来稳住船舵,再谈护民。你若握不住权,船翻了,百姓只会沉尸水底,比苛政猛于虎更惨。谢渊就是太懂护民,不懂藏锋,才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他盯着萧燊的眼,“别学他的刚,要学他的韧。”

“那谢太保的冤屈,儿臣继位后便立刻平反,还他清白。”萧燊语气坚定。萧桓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可以,但要等三年。等朝局彻底稳了,再追封他、建祠他,昭告天下说朕当年是被魏党蒙蔽。”他顿了顿,补充道,“帝王可以认错,但不能让人觉得帝王‘易欺’。”

刘金端来熬好的汤药,漆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气息。萧桓勉强喝了一口,眉头皱成一团:“谢渊当年也有咳疾,跟朕一样,喝这药时也是这副苦脸。”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朕记得他最爱吃江南的桂花糕,你继位后,每年祭他,供桌上都要摆上一碟,要蜜渍的。”萧燊含泪点头:“儿臣记着,一字一句都记着。”

“把他的《边防十策》给蒙傲,让他守好西北;《治吏策》给沈敬之,让他整肃朝纲;《民本策》你自己留着,夜夜诵读。”萧桓松开手,气息愈发微弱,“朕这一生,没错在杀他——换作任何一个帝王,在那时都可能做同样的选择。朕错在没护住他的策,让大吴多走了三年弯路。你要护住,别再让百姓受苦。”

萧桓做了个梦,梦回十年前的天牢。谢渊穿着囚服坐在稻草堆上,就着铁窗透进的微光读《民本策》,书页卷边,却被他翻得平整。“陛下来看我?”谢渊抬头,脸上没有恨,只有一种通透的平静。萧桓张了张嘴,积攒了十年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

“魏党要反,京营里安插了他们的人,臣的旧部能压得住,但臣若不死,他们就会借‘清君侧’的名义起兵。”谢渊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如说家常,“臣写了《遗策》,藏在楚崇澜那里,陛下要用。”萧桓急道:“朕可以先贬你去南疆,等风波过了再召你回来!没必要死!”

谢渊笑了,摇了摇头:“陛下是天下之主,不能有‘退一步’的名声。臣死,能让魏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能让京营安稳,避免内战。这笔账,值。”他把《民本策》递给萧桓,指尖触到萧桓的手,冰凉如铁,“臣的忠,是为大吴百姓,不是为陛下一人。陛下只要把大吴治好,臣就不算白死。”

梦醒时,萧桓浑身被冷汗浸透。刘金连忙递上温热的毛巾,却见皇帝望着御案上的《民本策》笑了,笑得眼角有泪。“刘金,谢渊不怨朕。”他声音发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要的从不是朕的道歉,是大吴的太平。”窗外天已破晓,殿外传来国子监士子的读书声,清朗如晨钟——那是海晨与一众寒门学子的声音。

他让刘金扶自己起身,走到窗前。朝阳洒在身上,暖融融的驱散了病气。远处太和殿广场上,萧燊正带着新科进士祭拜先圣,士子们穿着崭新的朝服,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这就是你的太平。”萧桓对着晨光轻声说,像是在对谢渊回话,“朕没让你失望,大吴也没让你失望。”

片尾

萧桓最后一次坐朝,是在开春。他穿着绣满龙纹的衮龙袍,靠在特制的软椅上,萧燊侍立身旁,脸色虽苍白,眼神却依旧清明。百官奏报的皆是喜讯:江南河工全线完工,可防百年一遇的洪水;西北鞑靼遣使求和,愿称臣纳贡;寒门士子入仕者较去年增五成。他每听一条便点一下头,最后目光落在海晨身上——青年已穿上从七品官服,站在翰林院队列里,身姿挺拔如松。

“朕老了,但还没到传位的时候。”萧桓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大殿,“朕要亲眼看着谢渊的遗策铺满大吴疆土,亲眼看着寒门子弟撑起朝堂。”他看向萧燊,语气郑重,“燊儿,你协助朕推行新政,谢渊的《民本策》,你要日日研读,朕与你一同把这江山治好。”萧燊躬身领命,声音铿锵:“儿臣遵旨!”

退朝后,萧桓独自回到养心殿,将谢渊的所有文书——《民本策》《边防十策》《治吏策》,还有那些未写完的奏疏,一一整理好,放进一个紫檀木匣。他摸着匣子上的龙纹,忽然想起当年谢渊送他这匣子时说的话:“这里面是臣的心血,也是大吴的根基,陛下要好好收着。”那时他只当是臣子的奉承,如今懂了,却已隔了生死。

萧燊陪在他身边时,他正握着御笔修改新政章程,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浅浅的圈。“朕活着一日,便要为谢渊正名一日。”萧桓说,“先将真军符之事昭告天下,再下旨扩建忠肃祠,让百姓都知他的忠。”萧燊点头:“儿臣已命海晨加快编纂《谢忠肃公全传》,确保史实无差。”萧桓笔尖顿住,眼中有光:“好,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给紫檀木匣镀上一层暖光。萧燊扶着萧桓走到窗前,远处太和殿广场上,新科进士正祭拜先圣,士子们穿着崭新的朝服,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这就是你的太平。”萧桓对着晨光轻声说,像是在对谢渊回话,“朕还活着,会继续守着这份太平,绝不辜负你。”

萧桓的病势虽重,却在新政的成效中渐渐有了精神。他每日与萧燊一同批阅奏章,遇有关于贤才选拔、边防民生的事,总会提起谢渊的旧策。海晨编纂的《谢忠肃公全传》初稿完成,萧桓亲自主持校订,逐字逐句修改,将当年的隐情坦然写入,不因帝王颜面避讳半分。

“父皇,江南谢公学堂已建成,第一批寒门子弟已入学。”萧燊捧着奏报入宫时,萧桓正对着谢渊的布防图微笑。他接过奏报,指尖抚过“谢公学堂”四字,眼中泛起泪光:“传旨,朕要亲写学堂匾额。”刘金连忙备好笔墨,萧桓握着御笔,虽手有微颤,却笔力沉稳,“谢公学堂”四个大字一气呵成,与谢渊的字迹隐隐呼应。

数年后,大吴吏治清明,民生安乐。西北边境烽火不兴,江南漕运畅通无阻,寒门士子在朝堂上占据半壁江山。忠肃祠的香火终年不绝,往来百姓都会在谢渊牌位前敬香,也会提及那位知错就改的桓帝。养心殿内,萧桓与萧燊并肩看着全国政务图,图上红点密布,皆是新政成效。“父皇,谢太保若在,定会为今日的大吴欣慰。”萧燊说。萧桓点头,望向窗外暖阳:“他会的,他一直都在看着。”

卷尾

又逢清明,忠肃祠前的石路上落满新茶的嫩芽,是江南学子特意带来的贡品。海晨的《谢忠肃公全传》已刊行天下,扉页印着萧桓亲题的“孤臣丹心”四字,墨迹雄浑,竟与谢渊的笔锋有几分相合。往来拜谒者中,既有白发老臣对着牌位垂泪,也有稚气未脱的学童捧着《民本策》诵读,守祠老人总爱指着殿外的石碑,讲那个“皇帝向忠臣赔罪”的故事。

养心殿内,萧桓的咳疾已轻了许多,正与萧燊一同展阅谢渊遗留的手札。泛黄的纸页上,有戍边时的风沙痕迹,有改策论时的墨团,最后一页是未写完的奏疏,只余“愿大吴无饥馑,百姓安枕席”十字。“你看这字,”萧桓指着“安”字的捺脚,“他的笔从来都是直的,不像朕,要绕许多弯。”萧燊笑道:“但父皇把他没写完的话,都做给百姓看了。”

殿外传来驿马嘶鸣,是西北送来的捷报——鞑靼首领亲送质子入朝,愿永为大吴藩属。蒙傲在信中附了一小袋雁门关的泥土,说那是谢渊当年筑城时亲手培的土,如今已长出成片的苜蓿,喂肥了戍边的战马。萧桓让刘金将泥土与谢渊的手札一同放进紫檀木匣,轻声道:“你要的太平,朕守住了。”

暮色漫进殿时,萧燊扶着萧桓走到阶前。远处国子监的读书声与宫墙外的叫卖声交织在一起,炊烟在长安城的屋檐上凝成淡墨。萧桓望着天边流云,忽然想起谢渊临刑前的那句嘶吼,如今再听,竟成了盛世的序曲。青史页册上,权术与忠诚曾尖锐对立,最终却在太平的光里,融成了大吴最坚实的棠荫——那是孤臣的血,帝王的悔,与父子相承的初心,共同浇灌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