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大吴中叶,紫宸殿阶石染霜,太保谢渊孑立如孤松。束发从戎,提三尺剑守西北,鞑靼铁骑望风遁,烽烟息于雁门;解甲抚江南,疏漕渠通波,编《农桑要术》劝耕,仓廪实于州府。英宗萧桓初临御,倚之如柱石,朝纲因之整肃,黔首蒙其恩惠,乡野遍立生祠,忠名彻于寰宇。
然功高震主,权盛招谗。魏党构陷,诬其通敌谋逆,章疏积如丘山,谗言浸彻帝心。桓帝沉疴渐深,猜虑成痼,谓其“挟功欺主”,竟借奸佞之刃,赐鸩酒于殿中。渊接盏大笑,声裂帛帛,血溅丹墀,朱袍染赤如寒梅绽雪。临绝叩首,唯呼“护民如璧,用贤如命”,震落宫灯,灯油泼阶,与血相融,浸透紫宸寸石。
渊死未及期年,桓帝翻其遗策,盐铁之法行则国帑丰,梯级水闸筑则洪患息。乃追封忠肃公,立祠奉祀,借其忠名镇世家、安寒门,时人赞帝宽宏,不知孤臣之血已作权术棋子。及萧燊继位,亲赴忠肃祠,捧残策涕泗横流,以其遗志为纲,开边贸、兴农桑、拔寒士,西北烽台依图增筑,江南漕渠循法疏浚,大吴遂臻治世。
夜阑灯昏,史官执简流涕。权柄轮转间,百死轻如鸿毛,桓帝以术驭世,燊帝以德承基,唯谢渊一腔热血,沃透紫宸旧阶,其遗策终撑大吴台阁。寒灯摇曳照史页,尘埃落尽处,孤臣忠魂如星,与江山同寿,亘古不磨。
孤臣血浸紫宸阶,遗策仍支大吴台。
权柄向轻身百死,寒灯鉴史辨氛埃。
时近隆冬,养心殿之夜沉谧如铁。殿外寒鸦振翅掠于宫檐,朔风卷雪扑击窗棂,呜呜然若泣;殿内唯闻烛火噼啪,灯花连爆,溅于描金蟠龙御案旋即化烬,与案角《民本策》的暗影相叠,恰似殿中人槁项之形。萧桓枯手一扬,谢渊手书的《民本策》便掷于萧燊足畔,泛黄纸页被气流掀得翻卷,“妖言惑主”四字朱批殷红似血,恍若当年谢渊颈间喷涌的血痕。
“观毕乎?”萧桓按案起身,指节泛白如老树根,喉间隐有压抑之咳,语气却凛冽如冰,“汝凝视此册而蹙眉,活似昔日为谢渊求情的腐儒。龙椅之上,恻隐之心存不过三日。”
萧燊垂首躬身,指尖刚触书皮,便被父亲的目光刺得如芒在背。他攥紧江南新贡的云锦朝服下摆,指尖仍寒:“儿臣非腐儒,只是不解。谢太保守西北十载退鞑靼十七次,纂《农桑要术》令河南五年丰饶,百姓皆立长生牌位。如此功高,父皇何以借魏党之手置之死地?”
“功高?”萧桓猛地上前,枯手如钳攥住萧燊衣领,将他扯至近前,参汤药味混着寒气刮得萧燊脸颊生疼,“他掌御史台,一言参倒朕的亲信李尚书;掌京营禁军,调兵虎符半月不还,朕在宫中坐卧难安;朝堂之上,百官呼‘谢相’甚于‘陛下’——此非功高,是挟功欺主!”说罢猛力一推,萧燊踉跄撞案,砚中墨汁飞溅,黑点落于龙纹桌布,如当年殿角溅血。
“可魏党是父皇死敌,借其刀杀忠良,难免蒙垢。”萧燊扶案站稳,脖颈红印灼痛,仍犟首抬头,“天下人若知,恐谓父皇为掌权不择手段。”
“此等一箭双雕的‘垢’,强于被谢渊架空、被魏党害死百倍!”萧桓将参汤碗掷于地,青花瓷片四散,滚烫汤汁溅上萧燊靴面却浑然未觉,“用魏党杀谢渊,再以谢渊之死抄魏党二十三家,填国库三百万两之缺。帝王之手本当沾血,洁净无染者是庙中泥胎,焉能保江山?”他剧咳数声,挥退内侍,自枕下取来“盐铁课税”册掷去,“谢渊盐铁策推行半岁税银增三成,此乃朕用他的真因。死者不会抗辩,汝谓其忠,他便是忠;谓其策善,无人敢言不——这才是死人的用处。”
萧燊摩挲着《民本策》上谢渊的刚劲批注,纸页毛边似岁月啮痕,终是恍然:“父皇欲借谢太保之忠名为刃,立威慑百官,揽心固根基?”
“终开窍了。”萧桓呷了口新参汤,眼底仍冷,“谢渊的鸩酒是朕亲递,他死不瞑目;如今的‘忠肃公’爵位也是朕一言而封。人之命、名,皆在朕手。”
天方破晓,雪止檐垂冰棱如倒悬利刃。萧燊捧皱损的选贤令奏报入殿,纸边沾着江南湿气,字里行间尽是寒门士子的怨艾:“河南、江南士子凑不齐路费,多有冻饿昏厥者,儿臣拟从内帑拨银建迎贤馆。”
“敢动朕的内帑?”萧桓拍案震得玉玺跳动,“用抄魏党余孽的赃银!令各州府知府亲督建造,立碑刻‘赃银所建,惩贪惠寒’,让士子皆知这食宿是贪腐之血所换!”他指奏报中“公平”二字嗤笑,“选贤令是拴犬之链——寒门士子饥寒已久,予之一饭一官,便会为朕噬咬盘根错节的世家。那探花海晨,差点饿死破庙,你破格擢他编谢渊传、赐他宅院,他必视你为再生父母,比世家子忠心百倍。”
午时日光照入殿内,萧燊捧边疆捷报快步而入,难掩喜色:“父皇,西北鞑靼求和纳贡,南疆土司愿送嫡子为质求互市!”
萧桓略览便掷还,语气平淡:“互市规矩朕定。鞑靼要丝绸茶叶,须用三岁健壮战马换;南疆要麦种农具,送最宠嫡子来——称是朕恩准入学国子监,是‘栽培’。”
“若彼反了?”萧燊一愣。
“反便斩其爱子,以黑漆木盒装首级送回!”萧桓眸中狠光如刀,“谢渊当年活剥叛将阿古拉之皮悬于雁门关,鞑靼三年不敢近边。仁慈换不来安稳,唯有血能浇灭蛮夷野心。”他指墙上地图“雁门关”处,“烽火台按谢渊之图修,高五丈夯土灌铁,恩是糖,威是砒霜——先尝甜再亮刃,才知谁是主子。”
暮色渐浓,萧燊徘徊良久,艰涩开口:“三叔任江南盐运使,私吞二十万两盐税,强占良田。他是您亲弟,还曾助您争储。”
“即刻抄家!三日后斩于午门,悬尸城楼三日不许收尸!”萧桓斩钉截铁,“正因其是皇亲,才必杀之——皇亲贪腐,律法便成虚设。当年你大伯囤粮弑朕,朕亦赐死弃尸喂犬。皇家无兄弟,唯有挡路石。”
深夜寒星寥落,萧燊捧油纸密折入殿,指尖泛白:“苏州通判张茂才贪墨百万两漕银,饿死千人,逼死知府父女。何时问斩?”
“秋闱放榜日,在贡院门前行刑,令新科士子都来看。”萧桓吹着参汤浮沫,眼神如猎狐般算计,“赃银三十万两建江南农桑学堂,立碑用他血染红‘贪官张茂才赃银所建’;七十万两入贤才库供寒门读书。贪官是会下蛋的鸡,先任其贪,待民愤积满再斩——既立威又养贤,还让百姓感恩,此乃一石三鸟。”
萧燊退殿时,寒风吹起袍角。他回望养心殿烛火,《民本策》的朱批与账册的银数在脑中重叠,这夜,他彻底懂了父亲教的帝王术——借死人之刃、用民心之饵、以亲族之血、拿贪官之头,铺就通往龙椅的路。
又逢隆冬,养心殿的药气缠黏着暮色,比往年更重几分。萧桓枯瘦的手指抚过《民本策》的蓝布封皮,指腹反复摩挲“谢渊”二字,指甲几欲掐透纸背。殿角铜漏滴答,与三年前那个雷雨夜的声响重合——彼时谢渊披枷上殿,铁链拖过金砖的钝响,每一声都砸在大吴的脊骨上,更砸在他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寒夜里。
“陛下,沈尚书携贤才册求见。”刘金的声音轻如絮语,连呼吸都放得极缓。萧桓抬眼,昏花视线里,谢渊最后的模样骤然清晰:玄袍染血如残霞,仍高举着这本《民本策》,嘶吼出“魏党未除,杀臣必悔”八字,字字如淬火的刀,劈得宫闱震颤。
他当年岂不知谢渊忠直?那时魏党盘根错节,谢渊以正一品太保兼掌兵部与御史台,九边兵权在握,朝堂监察在身,权柄之重已压过储君。魏党递上的“通敌”伪证,掺上“拥兵自重”的流言,杀谢渊便成了削权臣、稳朝局最快的刀。帝王的案头,从没有纯粹的黑白,只有权衡后的取舍——政治从来不论对错,只论利弊。
萧燊入殿时,先瞥见御案上的《民本策》翻在“权为民赋”页,当年萧桓怒划的“迂腐”二字,如今已被泪痕洇得发皱。储君躬身递上贤才册,声音沉稳如磐:“父皇,海晨已入翰林院,在编修《谢忠肃公全传》,他出身寒门,正是谢太保当年力主提拔的贤才类型。”
萧桓指尖划过“海晨”二字,忽然低笑,笑声混着咳嗽撕裂暮色:“燊儿,你说朕错了吗?”萧燊垂首,象牙笏板抵着袍角:“谢太保身冤,但父皇当年若不果断,魏党今日仍在朝堂吸血噬骨。只是谢太保的《民本策》,儿臣不敢弃,正按其法推行选贤令。”
楚崇澜的奏疏递入时,萧桓正让刘金为《民本策》换鎏金锦套。尚书令的字迹方正如碑,一笔一划写清魏党余孽张茂才伏法的详情,末尾“追缴贪银入贤才库,依谢太保旧制”十二字,如针般戳在萧桓的旧伤上,让他指节骤然收紧。
“传旨,赏楚崇澜云锦一匹。”他顿了顿,喉间滚过一声叹,“再赏他谢太保手书《治吏策》抄本。”刘金躬身欲退,却被萧桓叫住:“当年杀谢渊,楚崇澜是不是也拦过?”刘金低头,声音发涩:“是,楚大人那时还是侍郎,跪宫门外三日三夜,霜染鬓发,只说‘杀谢公易,安天下难’。”
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萧燊捧着新麦种入内,金黄的颗粒在烛火下泛着暖光:“父皇,河南布政使柳恒奏报,新麦亩产较去年增三成。柳大人说,这麦种是谢太保当年在西北试种成功的,只可惜被魏党压着,直到如今才得见天日。”萧桓接过麦种,掌心揉搓着粗糙的颗粒,刺痛感从指尖直透心口。
“燊儿,你说谢渊该杀吗?”萧桓忽然发问,目光灼灼盯着储君。萧燊一怔,随即躬身答道:“谢太保忠肝义胆,断不该杀。但父皇当年若留他,魏党必借‘拥兵自重’构陷,京营禁军半数是他旧部,届时朝堂动荡更甚。只是儿臣不解,为何不能先囚后放,待风波平息再复用?”
萧桓苦笑,枯手指了指身下御座:“这龙椅容不得‘先等等’。谢渊要斩魏党核心二十人,朕却只敢动十人——他太刚,刚到要逼朕在他与世家间选边站。朕是皇帝,要撑的是整个大吴江山,不能做只守本心的孤臣。”他将麦种塞进萧燊掌心,“但他的法子管用,你得接着用,别让他的血白流成河。”
蒙傲的玄甲带着塞北风沙闯入养心殿时,萧桓正对着谢渊手绘的西北布防图出神。大将军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声如裂石:“陛下,鞑靼异动,已至雁门关外!幸得赵烈参将按谢太保的图加固烽火台,已成功退敌一次!只是台堡木料告急,需从江南火速调运。”
“调!让冯衍的工部全权督办,粮草由周霖的户部兜底!”萧桓指着图上“雁门关”三字,那处墨迹最深,是谢渊当年戍边时反复圈点的要塞,“谢渊在西北守了十年,鞑靼连边草都不敢碰。他这张布防图,比一百个参将都管用。”蒙傲抬头,虎目泛红:“谢太保当年教末将练兵,说‘兵是护民的盾,不是争权的刀’,末将一直记着。”
这话如针,精准扎在萧桓的痛处。他想起谢渊临刑前,还在天牢石桌上写《边防十策》,墨迹未干就被拖赴刑场。那时蒙傲正镇守西北,若不是楚崇澜冒险扣下消息,这位烈性将军怕是要提兵回京,闹出更大的乱子。“你恨朕吗?”萧桓的声音轻得像霜。蒙傲垂首:“末将恨魏党,不恨陛下。只是寒夜巡营时想起谢太保,心口就像被风沙磨得疼。”
驿卒递进的西北急报还带着寒气,赵烈在信中说,按谢渊的法子改造后,烽火台的了望口能多望出三里,鞑靼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萧桓让刘金把信读了三遍,忽然撑着御案坐直:“传旨,追赠谢渊为‘忠肃公’,入太庙配享功臣。”蒙傲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光亮:“陛下!”
“别当这是赎罪。”萧桓摆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冷静,“这是做给边关将士看——朕没忘有功之人。谢渊的旧部在西北还有数千人,这样他们才会安心替你卖命。”蒙傲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末将明白。但谢太保的牌位,末将已在雁门关立了祠,将士们每次出征前,都会去敬一炷香。”萧桓没再说话,只是亲手将布防图卷好,塞进蒙傲怀里。
沈敬之带着海晨入宫时,萧桓正逐页翻看《贤才跟踪簿》。寒门士子穿着簇新的青衫,跪在殿中身子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敢直视御座:“学生海晨,家父曾受谢太保资助才得入仕。谢太保‘宁为玉碎’的风骨,学生刻在心上,愿以性命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