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烬中的诗(2 / 2)

“……喂,你该不会真心软了吧?”蔓德拉的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恼怒,“这就是一个人,你昨天那一把火可是干脆地烧掉了大半条街!”她看着领袖那副仿佛神游天外的样子,一股无名火起,声音里带上了刺骨的嘲讽,“……我还以为你终于像点样子了呢,‘领袖’。”

我像样子吗?

像什么样子?我很久没注意到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从小时候开始,我眼里就只有她的样貌,她的语气,她的火。

她要我也变成这样。我做不到,所以我注定只能藏在她的火光之下。

蔓德拉看着她那副沉默而空洞的样子,心中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她又在发呆了。”她对着不知何时走过来的阿赫茉妮抱怨,语气恶劣,“每次看到她摆出这副表情,我就想冲她的脸尖叫。”

阿赫茉妮同样是一位菲林族女性,身姿优雅得像是在参加沙龙而非身处战场。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有些校园制服风格的服饰,材质看似普通却隐隐流动着源石技艺的光泽,与周围士兵朴素的作战服格格不入。她浅绿色的毛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如同最上等绿宝石般的竖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敏锐,仿佛眼前的一切——处决、灰烬、领袖的恍惚——都只是一场供她品评的戏剧。此刻,她正慵懒地把玩着手中一本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烧焦了边角的小说,封面上依稀可见《七日谈》的字样,语气带着惯有的、事不关己的慵懒:“嫉妒了?”

“少来刺我。”蔓德拉狠狠瞪了她一眼,“我就是看不顺眼她顶着这张脸,脑子里却全是废水做的肥皂泡。为什么领袖要把她摆在这个位置上?”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要不是那张天生的面孔,她不过是个废物,连处决一个叛徒都做不好。”

她的愤怒里掺杂着计划受挫的挫败感,“我实在忍不住!都是因为这个无耻的叛徒,我好不容易召集来这么多有钱有势的支持者,结果死的死,散的散。”

“哦?没想到你还有一点怜悯之心。”阿赫茉妮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哈……”蔓德拉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就算是一群肉兽,也该发挥点作用再去死吧?现在倒好,砰一下,全都成了焦炭。”她烦躁地踢开脚边一块碎石。

阿赫茉妮合上书,轻轻拍了拍封面上的灰:“这么干脆地死了说不定是好事。别忘了,你那点贪心的小计划,可差一点把我们都坑了进去。”

蔓德拉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立刻反驳:“我……我是为了领袖和深池!”她试图让自己的动机显得更崇高,但语气中的底气不足却暴露无遗,“难道你不觉得她不配?哪怕她没有带人过来,我也能把小丘郡管好。不,是更好。我能做得更好。”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和对现状的不满,“要是领袖能更信任我一些……”

“不配?你说的倒是没错。”阿赫茉妮淡淡地回应,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蔓德拉那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人啊,最好还是能看清楚些,别整天想着爬到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否则的话,一个不小心就会跌下来,啪,粉身碎骨。”

蔓德拉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在骂我?”

“怎么会呢?”阿赫茉妮露出一个无辜而迷人的微笑,走上前,挽住蔓德拉的胳膊,轻轻将她从德拉克领袖身边拉开,“走吧,别瞪着她生闷气了。我们还要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她的语气变得务实,“‘强盗’、‘纵火者’、‘会计’、‘毒药学者’、‘囚犯’,还有‘雄辩家’。昨天晚上发出的通知,算算时间,他们都该到了。”她列举着那些充满危险气息的代号,“现在市政厅是我们的了,要员和贵族我们也控制了不少。但还不够。我们得在领袖到这里之前,把小丘郡彻底占领。”

蔓德拉虽然依旧不忿,但也被阿赫茉妮话语中透露出的后续行动所吸引,不情愿地被拉着向市政厅内部走去。“……啧。”她最后回头瞪了那沉默的背影一眼。

阿赫茉妮注意到她下意识啃咬指甲的动作,轻声提醒:“再咬的话,你的指甲就该秃了。”

“要你管。”蔓德拉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

“……我就是不想把功劳拱手让人。”她最终还是低声说出了真实的想法,对权力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阿赫茉妮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像是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好啦好啦,我还不知道你?你是最早跟随领袖的人之一,眼光也该放长远些。不过一个小丘郡,就让你心痒成这样,你也不嫌丢人。”

蔓德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说……”

阿赫茉妮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等这里的事办完,领袖需要有人替她跑一趟伦蒂尼姆。”

蔓德拉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被这个更具诱惑力的前景所取代。“你不早说!快,赶紧走,我要在半天之内拿下小丘郡!”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阿赫茉妮,快步消失在市政厅的门廊阴影里。

她们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欲望,光怪陆离,就连最烈的火都没法一把烧得见底。

那我的呢?

我只想,躲起来……

可是,影子能有逃开的权利吗?

德拉克领袖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谋划都与她无关。风吹过,扬起地上西尔莎化作的灰烬,也拂动她浅金色的发丝。一名深池士兵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打破了她的沉寂。

“领袖。”

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苏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嗯……”

“阿赫茉妮女士请您去开会。”

“……我……一定要去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那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抗拒。

士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谨慎地措辞:“呃,女士确实说了,要是您实在不想去,他们也会尊重您的意愿。”

“尊重……?”她重复着这个词,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她说得真好。”

沉默再次降临。她看着广场上那些依旧不敢散去、眼神惶恐的居民,看着远处燃烧的城市,看着脚下那片新添的、人形的焦痕。最终,她抬起了头,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平静,仿佛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面具。

“……士兵,你去告诉他们,一切按计划进行。”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缺乏起伏的平稳,“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不需要我来敦促。”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士兵的视线,望向市政厅后方那片尚未被战火完全波及、依旧保持着些许绿色的庭院。

“至于我,我需要安静地思考。命令你的人好好守着,不要让人来打搅我。”

士兵立刻躬身:“是,领袖。”他迅速退下,执行命令。

德拉克领袖独自一人,缓缓走向那片残存的绿色。她需要……一点时间,一点不被“领袖”这个身份所占据的时间,一点可以只是“自己”的时间,哪怕只有片刻。

她走到一株半焦的柳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焦黑的树干。目光游移间,她在树根旁、一堆被风吹积的灰烬和碎屑中,看到了一角未被完全焚毁的纸张。

她蹲下身,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纸张十分脆弱,四角都已焦黑卷曲,一拿起来,半边就化成了簌簌而落的灰烬,纸上的文字也只可悲地剩下了一半,墨迹新鲜,却已被高温灼得干涸发黄。

她辨认着那残存的字句:

我何须灰心

虽然大火燃尽了整片大地

可我看到一个人的灵魂,在磅秤的另一端

是一首诗,一首缺失了开头、也注定没有结尾的诗。这些字句看起来是刚刚写就,带着诗人最后的体温与思绪,却已被她所带来的毁灭,无情地焚干。

她握着这半页残诗,站在灰烬与新生交织的土地上,胸口的赤焰依旧在跃动,映照着她空洞而美丽的眼眸。

我的灵魂……

在磅秤的另一端……

又会是怎样的重量?

她没有答案。只有风,依旧吹拂着这片饱经苦难的大地,卷起灰烬,如同吟唱着无数未完成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