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灰烬中的诗(1 / 2)

第八章:灰烬中的诗

焦土的气息弥漫在小丘郡的空气里,混合着源石技艺残留的臭氧味与更深层的、血肉燃烧后的甜腻焦臭。城市不再呻吟,它只是在沉默地燃烧,区块与区块之间被火线与废墟割裂,像是巨兽身上一道道溃烂的伤口。深池的旗帜——那跃动的火焰纹章——已经在市政厅、报社和主要干道升起,如同宣告新生的瘢痕,覆盖在旧日维多利亚的蓝底金狮之上。

在刚刚被占领的市政厅附近,一片相对完整的广场边缘,人群被迫聚集起来。他们大多是附近的居民,面容被烟尘与恐惧涂抹得模糊不清,眼神怯懦而茫然,像被洪水驱赶到高地的羔羊,等待着未知的命运。深池士兵如同黑色的栅栏,沉默地将他们围在中央,武器上还残留着战斗的痕迹与暗红色的凝结物。

两名深池士兵粗暴地推着一个年轻的菲林女性穿过人群,来到广场中央。她是西尔莎·凯利。她的浅褐色头发散乱不堪,脸上有着明显的泪痕与淤青,报社职员的整洁制服被撕扯得凌乱,但她努力挺直着脊背,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尽管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深池士兵将她带到那个身影前——那位德拉克“领袖”。她静立在那里,浅金色的长发在弥漫的烟尘中仿佛自身在发光,胸口的赤焰稳定地跃动,如同一个永恒的核心。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力场,吸引着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敬畏、恐惧,还是像西尔莎此刻眼中那种混杂着绝望与一丝不屈的复杂情绪。

“领袖,人找到了。”士兵报告道,声音带着完成任务后的机械感。

德拉克领袖的目光落在西尔莎身上,那目光平静,如同在观察一件物品,一片落叶。“好,带上来吧。”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西尔莎被推到前面,她踉跄了一下,抬起头,迎上那双深邃的、仿佛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眸。

“是你把聚会的消息传给维多利亚军的?”领袖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确认一个已知的事实。

西尔莎的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什么?你怎么知……”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认出了什么,瞳孔因震惊而放大,“等一下,你、你是……你是那个人?!你就是总编他们说的人……”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是在确认一个传说中的人物突然降临现实,“跟他们说的那样,你会带来一场战争,领着我们赶走压迫者?”但随即,她的眼神被更深的恐惧和清醒所取代,“不……你会带来死亡……把我们的家园化作废墟,就像现在这样。”她看着周围燃烧的城市,声音里充满了指控,“一切的源头,都是你!”

德拉克领袖静静地听着她的控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胸口那团火焰,似乎随着西尔莎激动的情绪而微微加速了跃动。

“……我将带来的只有胜利。”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金属划过石板。

“而你,西尔莎·凯利,你深深伤害了我们的同胞对你的信任。”她的语句如同法官在宣读罪状,“许多志士险些因你的出卖而落入敌人的囹圄,无数战士可能因你的背叛而无缘见到胜利的荣光。”她微微前倾,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西尔莎窒息,“你必须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西尔莎的脸色更加苍白,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像是被这番话激发了最后的勇气。“他们……真的是因为我做的事而死的吗?”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哭腔,却又异常清晰,“昨天晚上,聚在那边屋子里的人,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是真心想迎接你,他们相信你可以给我们带来好的变化!”她指向波顿男爵宅邸的方向,那里依旧冒着黑烟,“而现在,他们和这条街一样被炸成了焦土。放这把火的人,难道是我?”

“闭嘴,叛徒!”旁边一名深池士兵厉声呵斥,上前一步,似乎想动手。

德拉克领袖微微抬手,制止了士兵。她的目光依旧锁定在西尔莎脸上。

“……他们……”西尔莎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质问自己,也像是在质问眼前这位决定她生死的人,“真的是因为我做的事而死的吗?”

“当然!”一个带着不耐烦和隐隐兴奋的声音插了进来。蔓德拉从人群外围快步走来,这位菲林族的深池骨干身形矫健,动作带着猎食者般的敏捷。她有着一头深灰色的短发,同样深灰色的竖瞳在硝烟弥漫的空气中锐利如刀,耳朵因为激动而微微向前抖动。几道浅白色的旧伤疤横过她的脸颊和颈侧,为她年轻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野性与悍勇。她穿着与众不同的深池制服风格的连衣裙,腰间佩戴着一柄镶嵌着源石的法杖。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急于看到结果的表情,“领袖!你没看见吗?只有叛徒的死才能平息战士们的怒火。”

她走到领袖身边,压低声音,却足以让近处的人听到,“另外——你看看周围的当地人。他们想走近,又不敢。他们在恐惧我们,恐惧你。这正是让他们彻底臣服的好机会。”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惶恐的面孔,像是在评估一群牲畜,“等你处死这个叛徒,他们就能学会,没人能在背叛深池之后活下来。”

德拉克领袖沉默着,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蔓德拉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她并不愿意踏入的门。

“没人能……背叛?”她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含义,目光再次转向西尔莎,“西尔莎·凯利,你有想过背叛的后果吗?”

西尔莎迎着她的目光,那目光中恐惧依旧,却多了一丝奇异的平静。“我……也许,我会死。”她轻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我不后悔。既然你会因为我想救我的家人朋友而杀了我,那只能说明我做得对——要是没人阻止的话,还会有更多人因你而死。”

“……你很有勇气。”德拉克领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蔓德拉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异样,她皱起眉头,语气带着不满:“我没听错吧,你夸一个叛徒有勇气?”

“她也是我们的同胞。”领袖轻声说,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从她选择挡路开始,她就不再是了。”蔓德拉斩钉截铁地反驳,她的耐心似乎在耗尽,“我说,啰嗦这些有意义吗?如果是她,根本就不会问这么多。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说的话,不应该对你产生影响。”

(她?……如果是姐姐的话……她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如同幽灵,再次萦绕在德拉克领袖的心头。她们都在这么问,蔓德拉,阿赫茉妮,那些目光灼灼的战士……仿佛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复刻另一个人的影子。

可是……我不喜欢这么想。我从来都,不喜欢。

“快点动手!”蔓德拉催促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拖得越久,就越显得我们懦弱。谁愿意跟随一个懦弱的领袖?人民又怎么会追随一支懦弱的队伍?”

她没给我选择。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入心底。她想起更久远的事情,那个不愿意卖面包给他们的维多利亚商人……那时候她才几岁?姐姐让她烧死他。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做的,只记得闭上眼举起了小刀,可最终只是扎进了一堆焦臭的灰烬里。后来,灰越来越多。和这个孩子一样,越有勇气的人,他们烧得越快。

“……西尔莎·凯利。”德拉克领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与平稳,仿佛刚才那细微的波动从未存在过。她必须成为她们期望的“领袖”。“我以深池领袖的名义,判处你死刑。”

她向前迈出一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造型古朴、枪尖萦绕着微弱赤红流光的骑枪。那枪尖指向西尔莎,高温让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

“我会在这里亲手处决你。”

西尔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最后一丝血色从脸上褪去。她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缓缓睁开,那眼中是认命后的空洞。“看来……我还是要死了。”她喃喃自语,然后看向领袖,那目光纯粹,带着一种将死之人特有的、近乎透明的质询,“领袖。你是领袖,可能没人能阻止你,我的家人们都还是会死。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会胜利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可能的希冀,“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塔拉人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德拉克领袖沉默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充满了最后祈求的眼睛。广场上静得可怕,连风声都仿佛停滞。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给出了回答,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会的。”

“呜……我不想死。我好害怕……”西尔莎终于崩溃,低声啜泣起来,那声音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但很快,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泪眼,望向远处,声音飘忽,如同呓语:“啊……哈……不知道明年春天,在烧焦了的土地上,柳树还会不会发芽……”

德拉克领袖没有再回应。她握紧了手中的骑枪,枪尖的赤红流光骤然炽盛,仿佛与她胸口的火焰产生了共鸣。她将枪尖对准了西尔莎的心脏。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到周围士兵压抑的呼吸,听到远处火焰燃烧的噼啪作响,听到西尔莎那细微而绝望的哭泣。

她必须完成这个仪式。为了深池,为了胜利,为了……成为她们期望的领袖。

她用一种近乎机械的、背诵了无数遍的语调,清晰而冰冷地宣告:

“为了……深池!”

这句话,她说过无数次。每说一次,胸腹都在灼痛中翻搅,就仿佛枪不在她的手上,而是正扎在她的体内。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生命易燃,他们都是燃料。

……我也不例外。

枪尖携带着炽热的高温,精准而迅速地刺出——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燃烧,只有一声轻微的、如同熟透果实破裂的声响。西尔莎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睁大,那里面最后的影像,是领袖那冰冷的面容和胸口的赤焰。随即,她的眼神迅速涣散,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在接触到地面之前,就已经被骑枪附带的极致高温瞬间碳化,化作一小堆人形的、姿态扭曲的焦黑灰烬,甚至连鲜血都来不及渗出。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灰烬飘落的细微声响。

蔓德拉看着那堆灰烬,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轻轻吐出一口气:“…哈,死了。这还差不多。”她转向旁边的士兵,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硬,“传令下去,让其他人都知道,叛徒已被处决。再有人想告密,就等着跟她一样碎成炭渣吧。”

深池士兵躬身领命:“是,长官。”

蔓德拉这才将目光转向依旧握着骑枪、枪尖还残留着暗红余烬的德拉克领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至于你,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她走近几步,压低声音,“这么磨蹭,战士们看到了,还以为他们的领袖会对叛徒心软。”

德拉克领袖缓缓垂下握枪的手,枪尖触地,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没有看蔓德拉,也没有看那堆灰烬,目光投向远方虚无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