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1 / 2)

巷子

第二天,宴绯雪醒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

倒不是昨晚闹的厉害,而是连日五六天奔波劳累,昨晚终于躺在柔软的床上舒服地睡了一觉。

一夜无梦好眠,只是醒来见是陌生的房间有些不适应。

他起身下床穿好衣服,刚推开门,就见一旁两位丫鬟端着洗漱用具等着。

洗漱完后,丫鬟又领他去大厅。不一会儿又两三个下人端着早膳来了。

葱椒鸡羹热粥、口蘑虾丸粥、燕窝等。一桌子光粥就有三种,而后都是其他药膳食补。

宴绯雪即使还是没怎么有胃口,都一点点的吃了几口。

周围的下人不言语,宴绯雪也没问话,只静静的吃着。

他吃完后,在院子里看了看山茶曼陀花,准备出院子的时候,守卫的士兵拦住了他。

“白公子交代夫人不能出院子。”

宴绯雪点头,“他人呢?”

“正在和世子书房议事。”

书房内,顾凛柏面色严肃的听着手下汇报城中消息。

“三皇子的人带着人马,严厉打击城里高价屯粮的富商,要他们开仓放粮食。”

“之前已经杀了两个富商,但粮食价格只降了一天,涨到今天一石米已经涨至三两了。”

“而且明面上米铺都没米,都是背着官府悄悄私底下交易。”

“现在铜荒越来越严重,好些富商趁机融了铜币提取黄铜。”

大历朝铸币的铜分为三种,红铜、青铜、黄铜。这些铜币不单是颜色不同,就连里面成分也不同。青铜是在冶炼时加入锡或铅,黄铜则是加入锌。

白微澜补充道,“朝廷明文规定,白银一两换制一千文铜板,但近来铜价飞涨,闻登州内需要一两四五钱银子才能兑换一千文。不仅闻登州,据我夫人说遥山县也受到影响,不快速遏制,铜荒将蔓延全国。”

“铜荒袭来,货物不能流通,百姓生计艰难,到时候百业凋敝天下更将大乱。”

谢敏之闻言,“怎么会如此严重?”

白微澜道,“一千文铜钱,约莫能提炼出七斤重的黄铜,以目前铜价,七斤重的黄铜能卖一两七八钱。要是毁钱铸造铜器,更是获利五倍不止。”

谢敏之道,“那我们还错怪三皇子手段粗暴残忍了?他杀了好些毁钱制造铜器卖的。”

其实最开始,顾凛柏刚到闻登州的时候,也是三申五令严禁毁钱鬻铜。但是只要铜价高企,那些富商们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但还是趋之若鹜。

顾凛柏最开始就带着朝廷禁止开矿的禁令而来,但基本没人当一回事情。

毕竟明面上,闻登州一直都是禁铜开矿。

但这里哪个富商官员背后,没有朝廷大官王室支撑。他们铸造的铜币说是私钱,但走的都是官家手续。

闻登州先用象牙刻出“样钱”,经过户部工部鉴定许可后,用精锡造成一枚“祖钱”。再上省给天子过目,再由户部造数百枚“母钱”送达各个铸钱局。

而闻登州,就是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铸钱局。

所以当奕王世子说禁止开矿铸钱,好些官员还公然搬出朝廷,还称铸钱是获得二皇子许可的。

以前闻登州封禁,这些消息在内部传,朝廷也没重视。

但随着州内百姓潜逃溜出州内,这消息不胫而走,有损朝廷威严还引起各地富商觊觎。

遮羞布没了,朝廷震怒。

顾凛柏来的时候手提天子剑,杀鸡儆猴,当众斩杀那官员。

但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彻底激发了二皇子的怒气,便发动对奕王的攻击,导致奕王被禁足,天子剑也被收回。

最后朝廷派三皇子前来监军,与奕王世子一起整顿闻登州。

太子敦厚仁德,二皇子贪婪狡诈,三皇子纵情酒色夜郎自大。

三个皇子里,太子和二皇子各有建树,一个掌管吏部,一个掌管户部,唯独三皇子闲散没有实权。

他虽耽于享乐,但外界提起皇子只有前头两个哥哥,他心里自是不服气,一心想要干出一番功绩。

于是,这个闻登州都没人敢碰的烫手山芋,他主动请缨前来。

要遏制铜荒就得从源头上解禁开矿,但朝廷这次动了真格,连下了五道旨意要禁铜。

即使顾凛柏手段再狠辣再铁面无情,铜钱还是越走越高。

三皇子却不这么想,他觉得顾凛柏没成功,是因为打击力度不够大,杀的人不够多。

那些富商在城中囤积物资,导致百姓没钱买。那就逼富商吐出来,百姓就有吃的了。囤积铜币毁钱鬻铜的,无疑是在挑衅朝廷,那就杀掉震慑四方。

三皇子的法子就是严打严查严封,结果局势比顾凛柏之前还要乱。

并不是把人杀光,物价铜价就能降下来。

白微澜道,“如果放任三皇子这么下去,下次的暴乱就不会这么轻易镇压住了。”

“只有尽快开城门,放那些天南地北赶来的商贩把物资运进城,这样物价才能迅速回跌。”

谢敏之迟疑道,“三皇子说那些商贩倒卖的物资进来,都会被州内富商囤积,无疑羊入虎口,增长那些富商气焰。”

白微澜气定神闲道,“再如狼似虎的商贩也有撑饱吃不动的时候,小世子可以站在城楼上看看外面,天南地北的商户还撑不死一个州内的富商吗?”

他们之前放出的风声,想必现在已经传遍各地了。

一直没出声的顾凛柏看向白微澜,“所以,你是想要我尽快说通三皇子开城门?”

白微澜点头,又摇头。

“三皇子,这种人说不通的。他不想开城门,咱们就使点法子让他开城门。”

“找点流民不断袭击三皇子府邸,全城舆论,明明城外一堆物资,却要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

顾凛柏默一会儿,目光警告看向白微澜,“袭击三皇子,你有几条命?直胆大包天。”

白微澜不紧不慢道,“因为一个愚蠢的三皇子,致使全州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啃树皮?”

“所谓的朝廷,也不过是天下最贪最奸的商人,需要用到百姓开矿铸铜,强征村民入山,导致田地荒芜,食不果腹。即使后面再开荒田,前面四五年颗粒无收。”

“现在事态失控,一纸禁令强行赶尽杀绝。说什么数以万计精壮男丁藏于山林,威胁到百姓安全,这威胁什么?那就是他们的父兄儿子!”

“城内到处再抓那些开矿的工人、杀铸铜的工人,难道他们的命不是命?”

“他们现在为了一口吃的,被逼至绝路,要真放任三皇子这么下去,全州暴乱哗变。”

谢敏之看着怒意上眉的白微澜,片刻没说话,而后小小举起手掌拍了两下。

顾凛柏一记眼刀袭来,吓得他立即直挺后背。

顾凛柏对白微澜沉声道,“收起你的狂傲。这话,足够你灭了九族。”

白微澜沉默。

他盯着顾凛柏看了好一会儿,而后笑道,“我敢说,那是因为世子本身就是这么想的。我说的,不过是世子心里想法而已。”

顾凛柏道,“滚。”

白微澜立马起身,走的比以往都快。

像是迫不及待似的。

谢敏之看着面色不愉的顾凛柏,“别气别气,他这人就是恃才傲物。”

顾凛柏斜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那也是有脑子可以狂傲。”

谢敏之抱头后仰嘀咕,“你要骂就骂他啊,劈头盖脸数落我干嘛。”

顾凛柏目光闪动,擡头揉了下额头,像是无奈白微澜的脾气。

谢敏之早就见惯不惯了。

顾凛柏对白微澜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恃宠而骄啊。”

“我还是第一次见旁人这么吼你。你的下属哪个见了你不是胆战心惊的。”

顾凛柏没有出声。

谢敏之道,“那白微澜为什么这么着急开城门,换做是我日进斗金,只要城门再关上一两个月,定能富甲一方了。”

“你如果跟着白微澜去乡里去山里穿梭走一趟,你还能说出这话,那你也不用喊我柏哥了。”

还有就是,白微澜在乡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洗去了京城富家子弟何不食肉糜的愚蠢与冷漠。他深切的知道百姓活着不容易。

“你没听他刚刚说的,百姓已经开始吃观音土啃树皮了。”

谢敏之耸耸肩,他才不会去那些暴乱流民的地方。

他吊儿郎当翘着腿道,“他当初提议,在城门口盖仓库牟取暴利,我还以为他也是一个钻钱眼儿里的商人。”

顾凛柏从书案抽屉里掏出一本书,丢给了谢敏之。

“《宦海沉浮录》?”

“啥玩意儿?”

谢敏之粗粗扫了一眼,把它归类于一些名利场汲汲营取的歪门邪道。

没等他一脸不屑的鄙夷,就听顾凛柏道:

“翻到最后一页。”

谢敏之看顾凛柏一眼,边翻边嘀咕搞的这么神神秘秘。

窸窸窣窣翻开后,只见最后空白页上,龙飞凤舞大字写着——“计利当计千秋利,求名当求万古名。”

顾凛柏道,“白微澜写的。”

“十五岁写的。”

谢敏之咋舌。

而后又想到白微澜平时纨绔不靠谱的样子,和这番豪气侠义言论大相径庭。

不过,看着这本封面都被翻包浆的书,再看顾凛柏这个面瘫脸露出的赞赏,谢敏之道,“难怪?你是他小弟啊?”

顾凛柏面色瞬间冰冷。

“我比他大。”

“唔,那大迷弟。”

谢敏之见顾凛柏皱着眉头,不知道顾凛柏在乎这个干什么。

“那你们还真是有缘,人家夫人还救了你爹,他自己还揭穿了那个秦什么的孙什么的歪门把戏。”

“听说他夫人也来城内了。”

顾凛柏蹙眉问道,“怎么进来的?”

“钻狗洞啊。”

“你不知道,小六昨天给我倒半夜苦水,说白微澜比狗还狗。”

另一边,白微澜回到小院子,就见宴绯雪坐在花圃亭里看书。

他悄声而近,蹑手蹑脚的从背后走近,一下子就抱住了宴绯雪。

宴绯雪莞尔一笑,余光中早就见他来了。扭头亲了他下颚,“狗狗祟祟的。”

白微澜被这吻,惊的怔住了。他愣了下,才言辞正经道,“好啊,光天化日下,你白日宣淫。”

宴绯雪双手环住白微澜的脖子,笑似春风,“抱我。”

白微澜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抱着人瞧了瞧外门的守卫,进了房门。

“你就肆无忌惮仗着没人认识你吧。”

宴绯雪攀附在肩膀,不轻不重的咬着他喉结,轻笑道,“对啊,孩子们又不在。”

白微澜见他精神气好了很多,面色红润但身上还是没几斤肉。

把宴绯雪放贵妃榻上,给他捶肩捏背舒缓连日奔波的筋骨。

两人一个上午就窝在了房间里,说说话,闲聊正事都过了一遍。说着说着,两人又忍不住腻歪在一起,亲亲抱抱摸摸,像是新婚燕尔似的小夫夫。

宴绯雪躺在白微澜的怀里,眼里满是舒缓笑意,眼尾一片嫣红带着点不意察觉的媚色。

他一笑,白微澜又像狗似的,头埋在他肩膀上,颈窝、锁骨湿漉漉一片细流痒意。

宴绯雪被弄的浑身发软酥酥麻麻的,像是一滩水软在白微澜的胸口,汩汩渗进宽阔坚挺的胸膛,融化在白微澜的心口。

两人耳鬓厮磨半晌,白微澜还呢喃道,“好喜欢,亲不够。”

宴绯雪道,“要不……”

“嗯?不要,我就想黏糊在你身上。”

宴绯雪的身体还得好好修养,他摸着瘦而平坦的腰肢,认真道,“太瘦了,我要把晏晏养胖。”

宴绯雪道,“猪养胖了就要杀了。我才不要胖。”

“那我们一起胖。谁都嫌弃不了谁。”

他又一本正经道,“不行啊,胖了,狗洞就钻了不了。”

宴绯雪噗嗤笑出了声,“我来,世子不会责罚你吗?”

白微澜亲亲宴绯雪鼻尖,“不会。他本来就主张开城门,再说你是他爹救命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了。”

宴绯雪笑笑看着他,“我说件事,你不能生气。”

“什么?”

“嗯,就是有段时间,有人传你和时莺私奔了。”

白微澜下意识暴躁挺身,宴绯雪摸着他胸口肌肉都硬邦邦的。

“说了不生气。”

“哦。”

白微澜气鼓鼓的,看着满不在乎还不准他生气的宴绯雪,开口质问道,“那你怎么处理的?”

“时莺回来了,不攻自破。”

“哦。”

“你可真大度。”

“我没……”

宴绯雪剩下的话被白微澜唇齿搅乱,堵在了嘴边。

这惩罚性的吻来势汹汹,宴绯雪最后受不住,抓着白微澜最脆弱的地方,才逃过一劫。

理所应当的,帮白微澜泄-火降躁。

两人一直关在房里,玩到了中午。

宴绯雪对闻登州内的情况有些摸不清,外界传闻的吓人,正好上街一瞧虚实。

两人出门,院子的小黄也要跟着去。

不过白微澜最后还是没放小黄走。

人生地不熟,小黄又不聪明,走丢了好不好找。

不过,他们两个出门,小六必定跟着。

小六还替小黄抱不平,称白微澜卸磨杀驴。之前钻狗洞的时候,喊小黄祖宗,现在就嫌弃人家不聪明。

闻登州城内和遥山县看起来没有多大区别,深秋的萧瑟让城内恐慌的气氛显得更加荒凉。

一路上走走看看,基本上街道商铺都是空的,里面的货物被洗劫一空。已经开始到深秋,但是很多百姓还是穿的夏衣。

街上有士兵在来回巡逻,百姓见状都避之不及。

宴绯雪本以为城内会闹哄哄乱糟糟的,但想在看来就是一个死寂荒漠。

小六道,“前段日子三皇子刚来那会儿,城内闹的厉害,到处抓矿工。那些百姓没有办法最后被逼的落草为寇。原本闻登州就匪患厉害,这下真的是像朝廷说的,聚于山野危害四方了。”

“后面那些工人反抗官兵发起暴乱,白微澜还被流箭射中了。”

宴绯雪闻言只见白微澜神色遮掩,小六目视前方,又没注意两人一逼问一闪躲的脸色。

小六道,“那些流民可不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常年下矿身体精壮。而且,铸钱的工人竟然铸了好些弓箭。那些弓箭虽然不如朝廷锋利,但流民点子也毒。箭头浸泡在马粪水里,只要擦破皮肤就很容易破伤风。”

宴绯雪看向白微澜,伸手握着他手腕,不言不语。

眉目流露出一丝受惊后怕的神色,白微澜回握他手腕又顺着手心十指交叉,坦白道,“确实昏迷了几天,但很快就没事了。”

小六道,“昏迷的时候一直喊夫人,也是个痴情种的。”

“不过夫人也跋山涉水找来,你们二人简直天作之合。”

小六说着,自己都感动了。结果一直没听见身后回应,他奇怪的扭头,身后早已不见两人身影。

另一条废弃满是草垛的巷子里。

宴绯雪看着拉着自己手腕的白微澜,“为什么要甩掉小六?我还想听听他说的那些事情。”

白微澜摸摸鼻头,“他话痨,打扰我们两个逛街。”

宴绯雪一瞬不瞬望着他。

小六说的都是真的。

要是白微澜真的没醒过来怎么办?

眼里逐渐水光颤颤,神色严肃又认真。

白微澜被这样望着,心里拧的厉害,伸手抱住了宴绯雪。

深秋的日光暖暖的,巷子墙头上,深绿的苔藓小花在微风中交缠依偎。

两人抱着久久没有言语。

白微澜擡手抚摸宴绯雪的后背,凑近耳边悄声道,“晏晏不能再抱啦,再抱就要出事了。”

宴绯雪心底正难受,闻言啼笑皆非,这些天的担惊受怕惶恐不安都被白微澜逗没了。

就没个正经的。

天光落在巷子上,光晕半明半暗散着四周的草垛上,两人躲在草垛干燥阴暗处悄悄接着火热的吻。

干柴-烈火很容易擦边走火。

不过,白微澜不一会儿就拉起宴绯雪,只见草垛陷下一个人窝。

他擡手取下宴绯雪脑袋上的稻草,宴绯雪注视着白微澜,气息不稳道,“我好想你。”

“我一路都在想你怎么样了,如何受伤的。路上遇见驿卒,我都想拦下看看是不是有你给我的信。想你给我写的信,是不是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白微澜眼里动容想安慰宴绯雪,但他发出的信确实应该错过了。

奔驰的驿卒与风尘仆仆惊惶赶路的宴绯雪遇上了。

三皇子来后,更是不能送出消息了。

“但我又不敢细想,只能想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宴绯雪低头垂眸道,“这一路,我真的好想你。”

说道这里,他看着白微澜惊喜的神色,嘴角微微扬起,坦荡道,“白微澜,真的好喜欢你。”

猝不及防的剖白,白微澜脑子空白了下。

“阿澜。”

“澜哥。”

“白阿澜。”

他昏迷中的呓语思念,此时宴绯雪都一声声给与回应。

宴绯雪的语调夹着黏稠不化的情谊,听得白微澜双腿发软,忍不住扶着宴绯雪,将人又抵在了草垛里。

啪嗒一声,窸窸窣窣骤停。

一滴液体落在了宴绯雪翕动的鼻尖上。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