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2 / 2)

陆卿婵刚欲回应,二楼的廊道便响起了急躁的脚步声。

她站在栏杆的另一边,身躯如拉满的弓弦般绷紧。

她刚刚擡起眼,便和突至的张逢对上了视线。

隔着半个亭台的黑暗,张逢的神情冷酷,没有丝毫平日的宽厚与和蔼,就像是看陌生人一样地看着她。

郑遥知吓了一跳,还欲向面对大夫似的开口,却突然认出了这人是河南府的府尹张逢。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卿婵到底惹上什么人了!

跟着张逢的还有几个侍卫,当那锋锐的弩箭对上来时,陆卿婵的心如坠冰窟。

她的唇颤抖着,想要发声,张开嘴后喉咙里却溢不出丝毫的声响。

“快上来。”张逢低声说道,“别胡闹了。”

他是带着脾气说这话的,眉宇间蕴着些暴戾之气。

不像是在跟人对话,倒像是斥责不驯的动物。

陆卿婵禁不住地想起太后养的那只黑猫,疼宠它的时候恨不得捧到天上,还要来昭示对旁人的荣宠的时候,随意地便杀掉了。

她一直觉得她像那只猫。

后来她天真地以为,她是有所不同的。

可到头来,还是一样的。

陆卿婵垂下了眼帘,将郑遥知的手慢慢地拉开。

“你应当认得,这是宋国公世子夫人郑遥知。”她轻声说道,“曾经在公主身边任职,我很厌烦她,她也很厌烦我。”

她将郑遥知轻轻推开,继续说道:“她跟我没关系的,是受了我的胁迫,方才带我来到此地。”

张逢冷冷地看着陆卿婵,说道:“好,快上来。”

郑遥知冷汗涔涔,看了看张逢,又看了看陆卿婵。

那弩箭在暗夜里闪着寒光,片刻也没有移开过。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她抓狂地说道,“不是说你现在享尽荣华富贵,万人尊崇吗?”

陆卿婵的笑容带着苦意,她轻声说道:“我也以为你还是风光的世子夫人。”

她的手搭在栏杆上,眸里带着些认命般的无奈。

眼见陆卿婵真要听张逢的话翻身过来,郑遥知咬紧了牙关。

她深深地看了陆卿婵一眼,目光极是复杂。

郑遥知眼里满是厌恨地说道:“我永远都讨厌你这种人。”

陆卿婵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她狠狠地推了下去。

郑遥知怒喝道:“快走!”

弩箭登时便射了出来,擦着陆卿婵的裙摆,射入到虚空中。

陆卿婵心中震动,眼泪无意识地落了下来。

她的身躯落在草垛上,还没能感觉到痛,身体便自动地站了起来。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能循着本能快速地动作着。

陆卿婵用袖间的薄刃斩断拴着马匹的绳子,抽出一旁的马鞭纵身上马,狠狠地挥鞭,越过栅栏向外间奔去。

所有的声响都消弭了,唯有风声是清晰的。

雨水猛烈地打在身上,将陆卿婵的外衣与发丝全都浸湿,既潮又冷,可这都不及她的心间更寒得透彻。

她拼了命地朝着郑遥知所指的西边奔去,掌心拽着缰绳,磨出了层叠的血痕。

此情此景,与去年冬日如出一辙。

可又好像是截然不同的。

她遇见了郑遥知,还知道她的目的地是何方。

陆卿婵死死地咬着下唇,不顾一切地扬鞭前行。

雨夜冷湿,越过长林之后,寒风加剧,如同深冬。

陆卿婵的唇瓣被咬得出血,铁锈气在唇间化开,她却连伸手抿唇的气力都失去了。

手被冻得发僵,也不知是靠着怎样的毅力才能勉强地拽住缰绳。

她只知道,她要去杨氏的那座庄子。

阴风猎猎,再度唤起了陆卿婵肺腑里的滞塞痛意,她暗骂一声这肺疾来得不是时候,挥鞭打马的手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直到陆卿婵眼前发黑,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一座庄子才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刚巧有些仆从站在外间,似是在等候什么人。

陆卿婵艰难地下了马,还未站稳身子,就差些要晕眩过去。

一个年长的嬷嬷紧忙上前拉住了她,油纸伞落在头上的刹那,陆卿婵便彻底没了气力。

那嬷嬷尖声唤道:“姑娘,姑娘!”

陆卿婵强撑着说道:“我是本家长房二娘子杨英的长女陆卿婵,受了歹人洗劫,劳烦嬷嬷且收留我一晚……”

仆从们皆是大惊失色,慌忙带着她向院内走去。

那嬷嬷握着她的手说道:“姑娘,您先别昏过去,前院就住了位大夫,我们马上就唤他过来。”

陆卿婵紧蹙着眉,艰难地保持着清醒。

进入院内后,嬷嬷直接将她抱了起来,用外衣裹着抱到里间去。

院内的管事很是震撼,连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安将军他们还没过来吗?”

仆从们紧忙将方才的事解释了一遍。

管事的下巴都要落在地上:“你们说这是谁?陆、陆卿婵!”

杨氏在前朝华贵,如今已经落魄得不成样子。

盘算下来杨姓的高官寥寥无几,便是姻亲也少之又少,唯一能说得出口的便是那位公主少师陆卿婵。

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陆卿婵,但她的名字在杨氏可谓是无人不晓。

管事慌忙地令人带她进去里屋,然后快速地将那马匹和脚印处置了,边遣人立刻去请大夫。

前院的大夫过来时,陆卿婵已经昏了过去。

嬷嬷帮她换了衣衫,又擦净了头发,把她抱到炉边烤火。

可陆卿婵还是浑身滚烫,身躯也不断地颤抖着,唇边溢出少许呓语,似是在唤什么人。

大夫听闻是她,直接便从床榻上跳了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为陆卿婵诊脉,还未开始草拟药方,内间的门便被人踹开了。

陆卿婵猛地惊醒,梦里才会出现的安启正一脸煞气地看向她。

安冉也紧跟着父亲走了过来,她伸手就抚上了陆卿婵的额头,厉声斥责道:“你是不要命了吗!”

陆卿婵晕乎乎的,方才的短暂休歇并没能让她恢复,反倒更加难挨。

她的魂魄快要脱离躯壳,唯有唇间会溢出一声低弱的呼唤:“容与……”

“难受……”她带着哭腔说道,“疼……”

安冉满腔的怒火在陆卿婵的手指拽住她的衣袖时,全都化作了云烟。

她向侍从说道:“快遣人过去,即刻告诉使君此事。”

从陆卿婵失踪的消息传出来后,他们便在京畿附近不分昼夜地探寻起她的踪迹。

天知道他们一群叛臣,怎么会被拉来做这种事。

没成想不过是到附近的庄子休整,竟还真撞见她了。

安冉一瞧见那马匹,便能猜出陆卿婵是从何处过来的,途中又遭遇了什么。

看起来娇滴滴的,骨子里竟跟着亡命徒似的,全然没有顾忌!

可真看见陆卿婵的可怜模样,安冉反倒又没了言语。

出了这档子事,最紧张愠怒的定然还是柳乂。

哪怕是有人将陆卿婵绑着送到他们跟前,都比她这样狼狈地逃过来,更让人安心得多。

对方有所图又如何,给了便是。

也就陆卿婵这样迂腐天真的人,会将大局看得那般重,会那般怕给人带来麻烦。

真真是个祖宗!还是让柳乂管教去吧。

不过他们跟她也真是有缘。

安冉叹了口气,接过那嬷嬷的位子,用帕子擦过陆卿婵的脸颊。

“快些煎药。”她朝着大夫喋喋不休地说道,“这人都快没了,你还舍不得点个大火吗?”

她这夸张的话将大夫吓得不轻,他紧忙过来又为陆卿婵诊了次脉,喘着气说道:“将军,您、您先别慌……”

再度走进门的安启闻言眉心一跳,他方才出去将带着的军士整顿了一番,回来就瞧见歪在圆椅上的陆卿婵突然睁开了眼。

她的眼红红的,沙哑地说道:“哥、哥哥……”

安启皱着眉说道:“真是烧糊涂了,她哪来的哥哥?”

安冉摇了摇头,又向那大夫说道:“你快看着些,若是药煎坏了,你们陆大人兴许就要没命了!”

陆卿婵身上滚烫,头脑发昏,药汁煎了小半个时辰才好,可她却竟不肯喝。

“苦……”她带着哭腔说道,“我不喜欢苦……”

这娇气的样子让安冉也觉得头疼,额侧的xue位突突地作痛。

安启抱着手臂,以往轻佻的眉眼也带上了长辈般的烦躁,他指挥着说道:“寻个嬷嬷过来,直接给她灌药吧。”

见陆卿婵喝不下药,侍从也颇为紧张,转身就要出去。

可他还未踏出步子,那帘子便被人从外间挑开了。

柳乂解下披风,快步走了进来。

他风尘仆仆而来,眼底仍带着在军营里的肃杀,但那目光在看向陆卿婵时却突然和柔了下来。

安启愣了一愣,下意识地便单膝跪地:“见过使君。”

安冉也颇为愣怔,不是说遣人传信吗?柳乂怎么亲自过来了?

柳乂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只是将陆卿婵慢慢地揽在了怀里。

他轻声说道:“别怕,哥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