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1 / 2)

第一百零九章

陆卿婵愣了片刻,她垂着眸子说道:“……多谢你。”

她的下颌尖尖的,眼下也蕴着青影,就像是整日操劳。

她脸上的病气比先前还要更深,浓黑色的眸子里蕴着少许的哀伤,似是种化不开的忧愁。

这与郑遥知幻想的荣华富贵全然不同,她以为她该嫉妒、憎恨陆卿婵的,但不知为何见到陆卿婵如此模样,她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乱世里,多的是言不由衷,多的是身不由己,多的是委曲求全。

陆卿婵若是真过得那般好,也不会被人胁迫绑架到这里了。

郑遥知突然生出些物伤其类的悲凉,如今尊崇似陆卿婵,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了。

她从衣箱中取来一个厚的外衣,给陆卿婵裹上。

郑遥知皱着眉说道:“你还病着,穿得这么薄,不要命了是吗!”

“劫掠我的人,只想着交差,全然没管我死活的。”陆卿婵咬了下唇,眸光闪动,“多谢你……郑妹妹。”

她面露脆弱,眉眼垂着,像是一束易折的花。

郑遥知的眉越蹙越深,她压着声说道:“你以前就是个能招惹人的,现在什么时候,还到处树敌!”

她戳了戳陆卿婵的额头,傲慢地说道:“不劫掠你劫掠谁?”

陆卿婵没有言语,仔细地将外衣穿好。

那副任人欺凌的模样,反倒让郑遥知有些不好意思。

陆卿婵轻声说道:“卿婵受教了。”

她的声音低弱,带着些柔顺。

陆卿婵凝眸看向郑遥知,满意地在她的眼里看到错愕与震惊。

自从经历过河阳军的事后,陆卿婵便越来越善于做戏了,她以前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会演,现今演得多了几乎都快成为习惯了。

困境中还是放低些姿态比较好。

她需要同情,需要怜悯,更需要那一瞬间的动容。

陆卿婵捧起杯盏,又饮了些茶水,缓声说道:“西北这两日都在下暴雨,郑妹妹应当耽搁在驿站有些天了吧。”

从晋阳到弘农,这一路的雨几乎都没有停过。

时近初秋,落雨是常事。

暴雨过后不久,天就渐渐转凉了。

陆卿婵擡眸问道:“你可知道可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出去?”

郑遥知谨慎地拉开帘子,看了看外间。

她抱着手臂说道:“本姑娘又不是匪徒,怎么会研究这些?”

陆卿婵也看了眼外间,便坐了回来。

周氏将她带回来后便紧忙灌了药,这会儿出去这么久,很有可能是去接应后来的人了。

若是她没有猜错,过来的人很有可能是张逢本人。

晋阳他是决计待不下去的,那么些人呢,又不是傻,一日两日想不出也就罢了,三四日后总能反应过来,猜到是谁绑走她的。

她必须要快些走,不能再有片刻的拖延。

郑遥知若是帮不了她,她自己也得想别的法子。

眼下京兆的局势乱成一锅粥,她不能让自己沦落到任何人的手里,成为胁迫柳乂的工具。

周氏的话说得动听,但陆卿婵一句也不信。

长公主昔年是信重她的,不过现今在长公主的眼里,她或许早就成了背叛者。

她们的关系跟先前她和柳乂的关系是相似的,伊始时是威逼利诱,后来慢慢有了些恩情奥援,便换了意味。

可归根到底,还是君臣之上,知己未满。

或者可以说相比于臣,陆卿婵更像是长公主豢养的家仆,是可以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是需要做出牺牲来偿还恩情的。

养育她、救助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所用。

陆卿婵胸腔里有些滞塞的痛意,突然闷闷地作痛起来。

她抚着胸口,思绪胡乱地飘着,竟在这紧要的关头有些走神。

郑遥知又戳了戳她的肩头,摆着大小姐脾气说道:“不过你若是有些胆量,倒也不是无路可走。”

陆卿婵的眼亮了起来,她轻声说道:“我怎样都可以的。”

“从这里下到二楼,有一处小平台。”郑遥知慢声说道,“你从那里直接跳下去,便能落到马厩上,驿站里的马都很能跑,你随意挑一匹都无妨。”

她低头认真说道:“不过一定要快,千万不能叫人发觉了。”

陆卿婵郑重地点了点头,应道:“好。”

郑遥知继而又问道:“你说你要去弘农杨氏的本家,你知道他们居在何处吗?”

她这个问题,着实将陆卿婵难住了。

母亲虽然出身弘农杨氏,可跟本家的来往并不密切。

陆卿婵不知道以前如何,但她从河东回来后,父亲陆玉的声名一落千丈,连带以前的亲戚也不愿再上门走动。

郑遥知略带轻蔑地说道:“你若是不知也无妨,从驿站一路向西有一个庄子,是杨氏在此地的产业。”

这下是轮到陆卿婵面露惊愕了。

郑遥知得意洋洋地说道:“不知道了吧?”

“亏你还是杨安的外甥女呢,”她愈加得意,“竟连这也不知道。”

陆卿婵愿意让郑遥知再逞一逞口舌之快,但眼下她实在匆忙,没有功夫再与她闲叙。

她失踪的事,柳宁定然是会告知柳乂的,她不能让他们再担忧下去,更不愿因之扰动柳乂的心神,以影响了京兆的战事。

“好,多谢郑妹妹。”陆卿婵郑重地说道,“那我就先去探看一二了。”

她将杯盏放在一旁,撑着墙壁站起身。

郑遥知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袖,睁大眼睛说道:“你就这样过去吗?”

陆卿婵不明所以,她是被劫掠到这的,又不是被侍卫们护送过来的?

郑遥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你跟我过来。”

她取出妆奁,将陆卿婵按在座椅里,飞快地将脂粉涂在她的脸上。

没多时新的妆容便涂好了,陆卿婵看了眼小铜镜,差些没认出来这是她自己。

浓妆艳抹过后,她的面孔像是盛放的花朵般展现出了惊人的明艳与攻击性。

陆卿婵的脸有些热,不太敢看向镜中:“会不会太张扬了?”

“就是这样才好。”郑遥知咬着牙说道,“花楼的歌伎你见过吗?便是这种打扮,唯有那登徒子才会直勾勾地看过去,稍有些教养的男人都不会看过去的。”

她给陆卿婵带了个半遮面的纱帘,又用细带将她的腰身系紧,这才携着她向外间走去。

陆卿婵的脚步还有些摇晃,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撑着站稳身形。

路过临近的居室时,半掩的门被风吹动,发出了哐当的声音。

陆卿婵的脸色白了几分,郑遥知却将门直接掩上,不以为意地向她说道:“你的胆子大些。”

两人一道顺着楼梯蜿蜒而下,路过转角时,恰巧碰见了那大夫。

他似乎是喝了点酒,鼻头泛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卿婵。

陆卿婵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她的指尖摸上了袖中的薄刃,心房剧烈地跳动着,开始盘算起杀死此人的可能。

郑遥知却一把将她挡在身后,擡声骂道:“看什么看,不长眼的东西,杵在这里是想挡谁的道!”

那大夫竟真被骂得愣住,陆卿婵也愣怔了一瞬。

她从来不知,郑遥知竟如此会骂人。

郑遥知拽着陆卿婵就往阶梯下走,还不忘又骂一句:“下贱货色,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那大夫怂了眉眼,笑说道:“都是误会,姑娘,小人方才饮了些酒。”

郑遥知哼了一声,冷着脸下了台阶。

与那大夫擦肩而过时,陆卿婵的心都快要跳出来。

她能感受到郑遥知自若表面下的紧张,郑遥知都快将她的手腕给掐断了。

等到了二楼后,陆卿婵转了转手腕,没低头就瞧见了那抹红痕。

郑遥知推着她快步地往廊道深处走去,陆卿婵也是这时才发觉这驿站竟这样大,几乎像是个酒楼了。

一个传递文书、供人歇息的地方,怎么会建得这样大?明明那屋子那样破旧。

陆卿婵不敢深想,郑遥知却冷声说道:“出将入相知道吗?这驿站是前朝末年杨氏的一位宰相建的。”

“他常常往来京畿内外,又喜欢在来往途中归家探亲,便特意令人建了这驿站。”她压着声说道,“别看我们住的居室简陋,这二楼有的是好住处!”

陆卿婵有些不解,既是前朝违规建成的驿站,为何今朝依然存在?

她不敢深想,静默地垂下了眸子。

郑遥知却是知道的,她像是被关了十天半月似的,有说不尽的话要张扬出口。

“你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她挑眉说道,“现今还有人要行这个方便的,那样多高官经此入京,可舍不得委屈自己,即便绕道也要过来住这里的好居室。”

郑遥知继续说道:“这好居室,也只有三品以上的高官能居,而且必须得是世家出身。”

她不忘补充道:“像你们陆氏,就是不成的。”

竟还有这样的事。

陆卿婵朱唇微启,她还天真地以为这种荒诞事只出现于前朝。

不过是所居的驿站,还要分出上下高低来彰显自己的尊崇。

都经过前朝末年那样的乱世了,这样的规矩居然还能流传下来。

陆卿婵倏然想起礼部尚书李荣的那座灵香堂,每一寸的墙壁都是用昂贵的香料涂抹,那金碧辉煌之下又蕴着多少的民脂民膏呢?

她抿着唇,不再多想,跟着郑遥知快步向前。

郑遥知大抵是之前来过,轻车熟路地就寻到了那平台。

从二楼到马厩并不高,加之还有草垛,就是瞧着有些可怖。

草垛被雨水浸湿,若是直接跳上去恐怕要湿了衣衫,可眼下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

陆卿婵将裙摆撩起,咬紧牙关翻过了栏杆。

深夜里外面的雨没有停下的意思,冷风掠过,让陆卿婵禁不住地想要发抖。

郑遥知拽着她的手臂,声音有些飘忽:“我今日这也算是救了你,等回河东以后,你可千万记得报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