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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残棠吻过枪膛雪37(第八个世界 完)(1 / 2)

热风裹着灼人的暑气,蝉鸣声撕心裂肺,仿佛不知道这座城正在死去。

邵庭跪在土坑前,指尖深深抠进泥土里。

刺眼的阳光照在段明昭的脸上——那张总是凌厉如刀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平静,像是睡着了,只是眉心的弹孔太过刺眼,黑漆漆的,凝着干涸的血。

他夜晚在街巷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段明昭的尸体。

找到时,段明昭的手指还保持着握枪的姿势,指节僵得掰都掰不开。

他伸手,轻轻擦去段明昭脸上的血污。

\"段明昭......\"他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声音散在风里,没人应答。

为了避免段家被日军报复,更怕这具尸身落得被掘坟辱尸的下场,他最终选择了火化。

柴堆点燃的瞬间,火苗\"轰\"地窜起,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脸颊发烫。

下葬的流程简到不能再简。

太阳把地面晒得滚烫,邵庭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可他的心却像泡在冰水里,冷得发颤。

汗水混着泪水淌过脸颊,咸涩的味道钻进嘴里,分不清哪滴是热的,哪滴是凉的。

他想起段明昭抱着他时,胸膛总是滚烫的,像块烧红的能把人灼伤。

可现在,那具曾把他圈在怀里的身体,正在火中蜷缩、焦黑,最终化作一捧轻飘飘的灰。

多讽刺啊——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抱他的时候轻松得像拎只猫,怎么烧完了,就只剩这么一小捧?

骨灰装进青瓷坛时,轻得几乎没重量。

邵庭捧着坛子,手臂微微发抖。

明明那个人扛起他时连眉头都不皱,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怎么装进坛子里就这么轻呢?

这么轻,怎么装得下那个鲜衣怒马、烈烈如火的段明昭?

邵庭跪在坟前,一铲一铲往坑里填土。

\"段少爷,\"他低声说,\"我给您唱段戏吧。\"

没有胡琴,没有锣鼓,只有嘶哑的嗓音混着夜风,飘在坟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时,邵庭嗓子突然哽住,再也发不出声。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肩膀剧烈颤抖,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混在蝉鸣里,碎成一片。

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一声比一声凄厉,像是要把这个夏天所有的悲怆,都替这座城、替这抔土、替他,喊得淋漓尽致。

*

北平文艺界留下来的演员们大都不愿意给日本人表演节目或者唱戏。

日伪政权早下了禁令,凡带家国血气的戏文都成了禁曲,只许演些粉饰太平的谄媚调子。

因着邵庭的名头,日本人暂时没有对他做些什么,除了那些猥琐下流的目光以外。

邵庭的名头响,日本人暂没敢动他,只是那些黏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多不少。

《贵妃醉酒》恰是被允许的“无害”剧目,而北平城里,没人唱得比邵庭更传神。

于是日军干脆下令让邵庭登台演出,本以为邵庭也是个柔弱清高的艺术家,没想到邵庭笑着应了。

只是说:“戏班子人少,唱不出热闹。若能请各位长官都来赏光,才算不辜负这出戏,也让诸位品品真正的中国韵味。”

对方欣然应允,索性把攻占北平的庆功宴挪到了庆喜班。

消息传开,同业们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把邵庭淹了。

“叛国贼”“软骨头”的骂声裹着鄙夷,从茶馆酒肆飘进戏园后台。

可这不妨碍日军赏了他一箱银元,要他做“识时务”的表率,哪怕钉在北平文艺界的耻辱柱上。

庆功宴那日,戏园子里红灯笼挂得格外艳,绸布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晃眼,映着台下日军将校们油光锃亮的脸。

\"邵先生,该您上场了。\"

日本军官站在帘子外,语气恭敬,眼神却黏腻得像蛇信子,在他腰身上来回舔舐。

邵庭垂眸,温顺地应了声:\"这就来。\"

他抬手,将最后一支金钗插入发髻,铜镜里的人眉目如画,眼尾一抹绯红,美得惊心动魄。

——也冷得刺骨。

鼓点响起,邵庭踩着碎步登上戏台,水袖一甩,如流云般展开,今天的戏台,踩起来比往常沉实得多。

台下的日本人顿时安静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酒杯悬在半空,酒液洒了都未察觉。

邵庭轻笑,眼波流转间,瞥见了戏台四角站着的日本兵,也瞥见了台下第一排的日军司令,那张肥腻的脸上,写满了贪婪与得意。

多好啊,他想。

都到齐了。

\"死ね。\"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滴水落进油锅,炸得满堂哗然!

日本人均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这声“去死”是何意,邵庭已猛地掀开水袖。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戏台下方炸开,预制的炸药被引线点燃,火舌瞬间吞没了整个大厅。

木屑、血肉、酒杯、军刀,全被气浪掀到半空,又狠狠砸下,溅起滚烫的血雨。

邵庭站在火海中央,戏服被热浪掀起,金线绣的牡丹在火光中绽放,像一朵浴血的曼珠沙华。

他仰头大笑,笑声混着爆炸声,震得梁柱都在颤抖:

\"都给中国人陪葬去——!!!\"

火光冲天,映红了北平的夜空。

远处的百姓听到爆炸声,都悄悄推开一条窗缝,只见庆喜班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照亮了半座城。

\"听说了吗?邵老板......\"

\"嘘!小点声......\"

\"唉,炸得好啊......\"

窃窃私语在街头巷尾蔓延,像野草般疯长,烧尽了往日的谩骂与鄙夷。

而戏园子的废墟里,只剩下一截焦黑的梁木,上面挂着一片残破的水袖,金线牡丹依旧耀眼,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唱最后一出戏。

*

1937年冬,西安。

段明兰在北平被攻陷前,被段明昭叫着收拾了段家剩余财产,带着部分卫兵逃往西安。

此时她站在旅店窗前,指尖夹着一支烟,青白的烟雾缭绕而上,模糊了她冷峻的侧脸。

窗外是西安的街巷,灰扑扑的砖墙上贴着褪色的标语,行人匆匆,有穿长衫的商贩,也有背着包袱逃难的外乡人,更多的是穿着军装的溃兵——他们大多来自南京。

她吸了口烟,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报纸上,黑体加粗的标题刺得人眼睛发疼。

\"日军攻陷南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

报纸旁边是一沓照片,有些已经泛黄,有些还带着新鲜的血迹,照片上的内容无一例外——日军的暴行。

这些是她从北平带出来的。有些是战地记者冒死塞给她的胶卷冲洗出来的,有些是难民在巷口偷偷递过来的,他们说 “段小姐,您能出去,就让外面看看”。

她必须把这些带出去,带到国际上,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人看看,日本人到底在中国的土地上干了什么。

可眼下,她被困在西安,等待着一个离开中国的机会。

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段明兰皱了皱眉,推开窗户往下看。

几个穿着中央军制服的军官正走进旅店,军装还算整齐,但脸色灰败,眼神飘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

段明兰冷笑一声,转身下楼。

大堂里,那几个军官正围坐在桌边,低声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断断续续飘进她的耳朵——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根本守不住,日本人跟疯了一样……”

“百姓……唉,全完了……”

段明兰径直走过去,停下的瞬间,军官们的话头戛然而止。

军官们抬头,看到她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尴尬的神色——他们认得她,段家的大小姐,北平段元帅的女儿。

\"段...段小姐。\"其中一个军官站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

段明兰没理会他的客套,直接问道:\"南京怎么样了?\"

军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沦陷了。\"

\"我知道沦陷了,\"段明兰的声音冷得像冰,\"我问的是,百姓怎么样了?\"

军官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开口。

最后,一个年纪稍大的军官叹了口气:\"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啊......\"

段明兰盯着他,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