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未大亮,青州府的晨雾还凝在瓦檐间,细碎的雪粒子便已悄无声息地漫了下来。那雪极轻,似杨花柳絮,又似磨碎的玉尘,飘落在青灰色的瓦当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霜;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转瞬便融成湿漉漉的水痕,映着天边刚泛起的鱼肚白,倒比隆冬的鹅毛大雪多了几分清润雅趣。
张府后院的梅花开得正盛,朱砂色的花瓣裹着细雪,艳而不俗。张修生裹着一件玄狐大裘,蹦蹦跳跳地在院中穿梭,小脸上红扑扑的,鼻尖沾着点雪沫,像只圆滚滚的小团子。他手里正团着个小雪球,踮着脚尖往梅树最矮的枝桠上搁,白绒绒的毛领上沾了不少雪粒,远远望去,倒像是顶了朵蓬松的云。
“少爷,慢着点,仔细脚下滑!”廊下的婆子轻声叮嘱着,手里捧着刚温好的姜茶,眼神里满是疼爱。这张修生现在性子活泼好动,平日里最是受宠,府里上上下下都把他当眼珠子似的护着。
张修生充耳不闻,只顾着摆弄他的“雪灯笼”——那是他用几个小雪球叠起来的,歪歪扭扭地架在梅枝上,还得意地拍手:“阿娘快看,我做的灯!比前院的红灯笼还好看!”
“少爷。”院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鲁一林掀帘而入。他身着一身玄色短打,腰束宽皮带,上头挂着一柄短刀,衬得身形愈发利落挺拔。发梢和肩头还凝着未化的冰碴,显然是刚从外头冒雪回来,脸上却不见半分寒意,只带着惯有的冷峻。他朝张修生的背影略一颔首,目光便转向刚从内屋推门而出的张希安,眉峰微蹙,开门见山:“,容我问一句。钱良姑娘,这些日子可曾有过不轨之举?”
张希安正低头跺掉靴底的薄雪,闻言动作一顿,接过小厮递来的热帕子,细细擦了擦手背上的凉意。那帕子带着淡淡的熏香,却驱不散指尖的寒气。他沉吟片刻,缓缓道:“这些日子她倒安分。每日只在后宅的空院里舞枪弄棒,练的都是些寻常拳脚,并未有什么异动。茶饭也都同家里人一处用,从不单独行动,夜里也规规矩矩待在自己房里,没敢四处乱逛。除了。。。。。要我给她涨月钱。”
话锋顿了顿,他抬手扶住廊柱,指节无意识地叩着冰凉的木头,发出轻微的笃笃声,语气里多了几分疑虑:“只是鲁大叔你也知道,白莲教的人最是惯会藏心思。表面上温顺乖巧,背地里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当年江南白莲教作乱,那些教徒哪个不是装得人畜无害,转头就敢提刀杀人?谁知道这钱良如今这般安分,明日会不会就翻脸咬人……我总觉得,留着她始终是个隐患,就怕将来若是出事,都不会是小事。”
“所以更要留着。”鲁一林打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袖中指尖攥着,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却暖不透眼底的寒芒,“杀不得。”
“杀不得?”张希安倒惊了,眉心瞬间拧成一个死结,语气里满是不解和焦灼,“鲁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实打实的白莲余孽!国师最恨这些旁门左道,前日还因江南邪教案,在午门砍了三十多个教徒的脑袋,血流成河,震慑朝野。真要被查出来我私藏白莲余孽,还与她有干系……”
一想起国师那双冷冽如冰的凤目,张希安便喉间发紧,后背直冒冷汗。国师乃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权势滔天,凡是涉及邪祟作乱之事,向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若是被他知晓自己私藏钱良,别说他这青州军镇军统领的乌纱帽保不住,恐怕整个张家都会株连九族。
鲁一林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扫过院中的细雪,雪色映得他眼底精光流转,压低声音道:“少爷且听我说,这钱良并非寻常的白莲教徒……”
“报——!”一道尖细的嗓音突然刺破雪幕,打断了鲁一林未说完的话。门房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发髻散乱,棉袍上沾满了泥水和雪渍,脸色惨白如纸,跑得气喘吁吁,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张、张大人!成、成王殿下着人来催,说、说有急事,殿、殿下等得急了!让您立刻过去!”
张希安脸色骤变,也顾不得再追问鲁一林后半句的意思,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大事不妙。成王赵瑾乃是当今陛下的胞弟,手握兵权,性情暴躁,若非万分紧急之事,绝不会这般火急火燎地派人来催。他连忙提了提官袍的下摆,快步往外走,嘴里吩咐道:“备马!快,备最快的枣红马!”
外头早已备好马匹,那匹枣红马通体油亮,神骏非凡,是张希安平日里办案出行的坐骑。他翻身上马时,雪粒子扑在脸上,凉得人一个激灵,瞬间驱散了几分方才的慌乱。马鞭子脆生生地甩响,划破清晨的寂静,马蹄声踏碎满地残雪和水痕,溅起阵阵雪沫,朝着成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之上,细雪越下越密,官道两旁的枯树都裹上了一层白霜,远处的房屋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张希安催马急行,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急促的马蹄声,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今日这般急切,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成王府外的红灯笼被雪水浸得有些暗沉,往日里喜庆的红色此刻透着几分压抑。张希安在门房处匆匆递了帖子,便见长随一路小跑着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焦灼,引着他快步往里走:“张大人,您可算来了!殿下在正厅等得不耐烦了,您快些随我来!”
绕过影壁时,便已听见正厅里头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偶尔还夹杂着成王压抑的呵斥声,心下更添忐忑。他定了定神,整了整身上的官袍,确保冠带整齐,才跟着长随走到厅外。
“张希安还没来?磨磨蹭蹭的,误了大事他担待得起吗?”成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闷火,隔着一层珠帘撞出来,震得人耳膜发紧。
“殿下,张大人到了。”长随连忙高声禀报。
珠帘被轻轻一挑,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夹杂着茶香扑面而来。张希安忙敛了敛神色,大步走进厅内,俯身跪下,恭敬行礼:“臣张希安,参见殿下。不知殿下今日急召臣来,有何要事相商?”
“起来吧。”成王坐在主位上,身着一件明黄色的锦袍,腰间系着玉带,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指节重重叩了叩桌案,案上的茶盏里,碧螺春早已凉透,茶汤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倒像是窗外飘落的细雪,“青州军的事,你且看看这个。”
一只明黄色的锦匣被内侍推到张希安面前,锦匣上绣着精致的云纹,一看便知是王府特制之物。张希安心中一凛,双手接过锦匣,小心翼翼地打开,从中抽出一封打开了的火漆封口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