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老太太关心,我没事,一夜睡得安稳,直到天亮。”
略一沉吟,语气依旧平稳地补充道:
“至于府中其他地方,昨夜是否有异常情况……奴婢一直待在耳房,并未外出,就不得而知了。”
巧妙地将话题从自身引开,指向了贾母可能真正关心的地方。
贾母一听,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更听出鸳鸯的语气和往常不同了,
少了那份时刻紧绷的、唯恐行差踏错的紧迫感,多了几分坦然和淡然。
这种变化很微妙,但落在贾母这等精于世故的人耳中,却清晰可辨,这让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疑云更甚。
透过面前光亮的铜镜,目光锐利一瞬不瞬地盯着鸳鸯直看,试图从她平静的面容下找出破绽。
恍惚间,贾母似乎发现鸳鸯成长了一样。
不是年岁的增长,也不是职位的提升带来的那种成长,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成熟和独立感。
仿佛一夜之间,她心里那根一直紧绷完全系于贾母和贾府的弦,悄然松动,甚至接上了另一处更稳固的支点。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贾母极不舒服,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因为贾母的沉默和凝视而凝滞了。
其他丫鬟屏息静气,连收拾东西的动作都放轻了许多,目光在贾母和鸳鸯之间偷偷逡巡。
过了片刻,就在这沉默几乎要变得难熬时,贾母忽然微微叹息一声,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无力。
逐渐舒展开紧皱的眉头,脸上的神情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习惯性的慈和,只是那慈和底下,依旧藏着深潭。
像是在对鸳鸯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重复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只要没事,就是好事!”
话她一连说了三遍,语气一次比一次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感慨。
鸳鸯正将一支凤头碧玉簪稳稳插入贾母的发髻,闻言,手上动作依旧稳妥,心中却是一动。
敏锐察觉到贾母这话中有深意,不然没道理将一句简单的安慰重复三遍,而且语气如此耐人寻味。
只是,那深意究竟是什么?是与昨夜的梦有关?还是察觉了什么?她一时无法精准品味出来。
于是,她只能顺着话头,用带着恰当好处的关切语气询问:
“老太太,您可是昨夜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惊着了?今早起来,奴婢看您气色似乎有些倦怠。”
贾母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神看向镜中自己略显憔悴的面容,和身后鸳鸯沉静的脸。
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又像是意有所指,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梦魇残留的惊悸:
“鸳鸯,你还真说对了,昨夜我梦到府里进了贼!不是一两个,是一伙,黑灯瞎火的,在府里乱窜,翻箱倒柜……我一早惊醒,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说进贼时,语气刻意加重,目光再次扫过鸳鸯。
听了这话,鸳鸯脸色控制不住地微微一变,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下意识有些心慌,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
老太太的梦还真灵,昨夜侯爷确实进来过,虽不是贼,但这潜入的行径,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与‘进贼’何异?
而且,侯爷他也确实进了老太太的小金库,这梦,简直像是窥见了真相。
不过,鸳鸯还是很快冷静下来。她深知此刻绝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借着整理梳妆台上散落首饰的动作,微微垂眸,避开了贾母可能投来的、更具穿透力的目光,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问道:
“老太太可问了值夜上夜的婆子们?她们怎么说?”
提到这个,贾母脸上顿时浮现出浓浓的失望与无奈,她轻叹一声,无力地摆了摆手,连声音都透着一股疲惫:
“问过了,一个个都说夜里安静得很,没发现什么异常。”
“可是,我看到她们回话时,要么睡眼蒙眬,分明是刚被叫醒,要么哈欠连天,站着都快睡着了,我就知道,她们的话,能有几分真?唉……”
后面的话似乎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更长更沉的叹息,充满了对现状的无力与痛心。
这声叹息,仿佛瞬间抽走了贾母强撑的精神,让她显出一种老迈的颓唐。
自从王熙凤精明强干地掌家,锒铛入狱后,荣国府内的规矩便如同溃堤之水,一日不如一日。
虽然后来王夫人勉力接手,也曾试图雷厉风行地整顿过一段时间,维持着表面的严厉。
但接二连三的打击,早已让她心力交瘁,后来一场大病,更是让她彻底‘哑了火’,再也无力约束。
后来只能让李纨接手,然李纨性子寡淡,不喜揽事,只求自保清净,接手后,府中那点仅存的规矩彻底崩坏,各房各自为政,下人们偷懒耍滑、中饱私囊已成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