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然败走夷陵后,不论孙权与陆逊争辩之时如何逞强,当曹休统大军五万自襄阳徐徐南下,而赵云也趁此时机率军东进之际,这位刚登基不过三月的大吴天子还是从了心,自江陵撤回了武昌。
而原本坐镇武昌的太子孙登,亦随之自武昌仓皇离开,往建业石头城坐镇留后去了。
说来也奇,太子孙登甫一离开武昌,前些时日还生龙活虎,往油江口打虎分赐文武的孙郎便暴病不起,深陷寝殿茅厕锦褥之间。
没错,便是茅厕。
起初,这位打虎孙郎只是腹中隐痛,便溏不爽,御医署的医官还以为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给他开了些温中健脾的方子。
谁知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不过旬日之间,大吴天子便已觉腹中如绞,每日登厕次数竟达二三十次。
此下痢之症已磨得孙权这个枭雄彻底没了脾气,结果没想到其后又转杂它病,搅得孙权如被抽去筋骨,浑身上下酸软无力,起身稍快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药一碗碗灌下去,初时似有些微效果,腹泻次数略减,孙权心中以为自己大病将愈。
恰在此时,有太医呈上一药,言是天子于油江口所获猛虎,取其骨鞭血肉等物合药,谓有强筋健骨、振奋阳气之效。
油江口乃是刘备赤壁之战后驻地所在,孙权至彼处狩猎猛虎,分赐众臣,本就有着别种意味。
闻得此言,便命人依法制了,与前药一同服用。
谁知不过两三日,病情竟急转直下,泄泻更剧,不过短短数日,这位大吴天子便似被抽干了精气神,原本虽近五旬却仍显雄健的体魄迅速垮塌下去,看上去竟如五十七八的老叟一般神色惨悴,令人心惊。
那太医自是被斩首了事,孙权服食虎药之事亦被压了下来,否则本就信奉巫鬼的荆楚之民,说不得便要开始传谣,说是刘备附魂于猛虎,诅咒孙权致其暴病。
莫说荆楚之民,便连孙权本人都是信这套的,于是赶忙命宫人将油江口所猎猛虎的种种物什以『厌胜』之法给埋了去。
今日晨起,孙权呕血数口,昔日炯炯有神的碧目黯然惨淡,深陷的眼窝周围,尽是浓重青黑,原本颇具威仪的紫髯也全失去光泽,夹杂着新生的的霜白鬓发,散乱地贴着尽显瘦削的脸颊。
贴身伺候的中常侍孙泉,忧心如焚,便将华佗徒孙,那名唤为卓阿的太医召至榻前。
卓阿凝神诊脉,望色察舌,又细细询问了孙权近日起居情志,最后跪伏于地,言辞恳切:
“陛下之疾,非止于外感时邪,亦非饮食所伤……”
孙权虚弱地摆摆手:“太医不妨直言,朕这病……到底能不能好?”
这位华佗徒孙曾先后治好在其他人眼中几乎无救的凌统与徐盛,今日面对孙权之病,却着实无奈:
“陛下脉象弦急,舌苔黄腻,此乃郁怒伤肝,肝气横逆,乘犯脾土,以致脾失健运,湿浊内生,下注胃肠而成泄泻。
“肝火灼津,故而陛下时常觉口干咽燥,夜寐不安,此病……根在情志。”
言及此处,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下孙权面色才继续道:
“《内经》有云,怒伤肝。陛下此前忧劳国事,江陵战局胶着,心中必积郁结之气。
“其后急返武昌,舟船颠簸,外邪侵体,引动内伏之肝火,是以下痢暴发。
“此病…药石所能速效,惟有舒解情志,静心调养,心病……尚需心药医。”
孙权躺在榻上,阖着眼,卓阿的话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
心药?何谓心药?
除了江陵传来捷报,除了蜀军突然退兵,除了魏人偃旗息鼓,还有什么别的心药?
然而如今看来,这些俱是渺茫。
如此一来,这位大吴天子便不禁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夷陵惨败后退守白帝的刘玄德。
彼时彼刻,刘玄德是何等心境?是否也如今日的自己这般,壮志不酬反遭困厄,愤懑之气郁结于胸而无处宣泄?
这一想,更觉胸口堵得厉害,似有一块巨石压着,便连呼吸都变得愈发艰难起来。
卓阿开了方子,再三叮嘱孙权:
“陛下此病,由肝而起,百日内务必戒怒戒躁,静心休养,否则肝火复炽,恐生变症。”
孙权躺于榻上,欲颔首而不能,只能阖目表示认可。
不知是华佗徒孙的药起了效果,还是孙权经过几日思虑后,心中块垒稍去,三日之后,他竟能起身了。
“为朕更衣。”在榻上躺了大半月的孙权突然自榻上坐起,令得内侍孙权与贴身宿卫谷利俱是一惊,有些不习惯起来。
二人小心翼翼地为他换上天子常服,玄色袍服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
孙权深吸一气,勉力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在地上走了几步,下意识望向殿中铜镜。
镜中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憔悴得不似个人,哪里还有大吴天子九五之尊的雄姿勃发?
“朕……无有大碍!”他忽对铜镜一字一顿说道,“召群臣,至太极殿议事!”
解烦督陈脩张张嘴欲劝谏什么,最后还是躬身一揖:“臣遵旨!”
然而就在陈脩推门欲去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随即有内侍欣喜来报:
“陛下!大喜!赤乌再现,盘旋于太极殿内,再筑巢于太极殿东侧横梁之上!”
孙权浑浊的瞳孔骤然大张。
赤乌,吴之祥瑞!他岁首称帝之前,便有赤乌集于殿内,武昌文武所亲见,故而建元赤乌。
如今在他暴病、国事艰难之际,此瑞鸟竟再次降临武昌,更筑巢于太极殿上。
此岂非……
此岂非……天不亡吴?!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骤然注入这位大吴天子的身体,沉重的病躯竟是轻快了几分。
“速去!”他猛地挥开近侍孙泉搀扶的手,挺直腰背,对殿门外的陈脩吩咐着。
太极殿。
丞相顾雍,中领军胡综,侍中是仪,中书吕壹,屯骑校尉吾粲,廷尉郝普,以王佐之才著称江东的廷尉监隐蕃……
数十重臣骤得天子急召之令,虽心中疑惑陛下为何病中临朝,但仍以最快速度赶至。
一进入大殿,不少眼尖的臣子便看到了那绕梁而飞的赤乌,赤乌啼鸣清越,悦耳之至,众人脸上不禁齐齐露出惊异欣喜之色。
孙权缓步登上御座,群臣依礼参拜,虽然孙权刻意整理了仪容,努力让步伐显得稳健,但仍旧显得苍白的面色,深陷的眼窝,偶尔借助御案支撑的小动作,显然未能瞒过殿下臣子的眼睛。
中书典校郎吕壹率先出班:
“臣壹恭贺陛下!
“赤乌再临,筑巢太极!
“此实上天昭示,陛下龙体必不日康泰!大吴国祚必绵长永昌!”
朝中众臣几乎无人与吕壹对付,见吕壹如此谄媚,竟无一人愿随其之后附和,气氛霎时有些尴尬。
中领军胡综见状不妙,赶忙出班紧随其后:“陛下如今虽偶染微恙,然得此祥鸟之佑,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见胡综跟在吕壹之后,是仪、顾雍、郝普、隐蕃等人才纷纷上前向孙权表达庆贺,道什么龙体安康,说什么万岁万岁。
孙权勉力端坐御座之上,闻着梁间赤乌的清越鸣啼,听着下方群臣的嘈杂恭贺,最后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落在那位有名无实的丞相顾雍身上:
“丞相,江陵那边,近日情况如何了?”他声音刻意提高些许,让自己显得有些中气。
顾雍虽说有名无实,但那是因为议政权、决策权被孙权收了回来,前线的军报还是会先传到相府。
顾雍出班,略作沉吟,似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选择了直言:
“回陛下。
“据骠骑将军日前传回的军报…蜀将赵云、陈到攻势甚急。
“辅吴将军所据守之江渚营垒…已为陈到所破。
“上大将军之后虽趁雨夜出击,小挫蜀军一阵,毁其一营,然…蜀军终究势大。
“江陵外围堡垒,已尽数失陷。辅吴将军…已败退至油江口,与骠骑将军水师汇合。”
孙权微微一滞,却终究没有因此大动干活,因为这些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了。
在曹休四月南进,马忠、孟获、沙烈诸将在武陵行动的同时,汉军亦开始便向东徐图江陵。
赵云、陈到、傅佥诸将,进兵至江陵城西二十余里,留守江陵的陆逊直接率兵两万余人,据守江陵及周边七八堡垒、坚营。
汉军亦在江陵城西二十余里外连建数个军营。
一营得建,一营又起,向着江陵步步紧逼,至今已成围城之势,窥视江陵。
而辅吴将军孙盛,在孙权撤回武昌时便奉孙权之命,领万余人在江陵东南大江内的江洲(类似橘子洲)上建坞防备,作为陆逊的外援。
骠骑将军朱然虽为赵云、陈到手下败将,所守夷陵一日为赵云、陈到所破,但仍旧被安排都督吴军水师三万余人,驻扎在江陵东南二三十里外的江津及油江口。
没办法,西线除朱然以外,吴军已没有在资历、能力上俱可以总督一军的人物了。
徐盛、丁奉二人不过万人之将,资历也终究差了些,且他们有跟曹休作战得胜的经验,于是被派去夏口防备曹休与江夏胡质,相当于拱卫武昌国门了。
而就在五月末。
也就是沙烈等人刚把蒋秘从武陵深处赶回临沅之时,赵云统兵万余至江陵城下,监视陆逊。
陈到、陈曶、傅佥、关兴诸将,共统水步军两万余人,进攻盘踞江洲的孙盛。
孙盛竟无法抵挡,幸得朱然率水师逆流而上,将孙盛接走,陈到遂亲率五千人驻军渚上守备,使江陵城中的陆逊与外援彻底断绝。
朱然其后虽又遣杨粲诸将往江陵解围,欲从陈到手中夺回江渚,但依然失败。
赵云遂统诸将筑土山,凿地道,建楼橹,将拱卫江陵的七八座小型坞堡一座座拔除。如今的江陵,只余坚城两座,营垒三四了。
陆逊在城中,晏然无惧意,激励士卒,趁汉军因暴雨而出现战术漏洞之时,冒着大雨攻破汉军一营,但也仅此而已了。
“江渚失守,败退油江口……”孙权消化完军报,低声重复一句。
江渚失守,再夺再败。
这意味着江陵彻底成为孤城。
但……这算不得什么。
“哼,当年曹真、张郃、夏侯尚,挟十万之众,猛攻江陵数月,形势比如今险恶何止十倍?
“朱义封以区区五千孤军,尚且坚守半载,保城池不失。
“如今,我江陵城池深险,远胜往昔!守城之将,更是智勇双全的上大将军陆伯言!
“蜀人不过区区三万有余。
“兼之时入六月,江水暴涨已极矣,蜀人粮草转运艰难之至,不出三月,其必不战而溃,安能撼我大吴荆州根基?!”
这位大吴天子声音逐渐拔高,带着自信,目光扫过殿中群臣:“诸卿以为如何?”
吕壹哑口不言。
丞相顾雍适时接口:
“陛下圣明。
“江陵天下坚城,易守难攻。
“上大将军兵略天下无双,善抚士众,他在,则江陵固若金汤,无可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