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骤然深入不毛,水土激烈相搏,致于染上疫疾,倘有万分之一的闪失……届时朝野议论,言朕将李卿流放不毛,朕岂非要背上苛待托孤重臣之恶名?”
李严听出天子话中拒绝之意,心内一片冰凉,本还想再行恳求,说自己不惧卑湿,不惧虎熊蛇虫,不惧蛮夷刀兵,更会与群臣百僚解释是自己主动求任南中。
然而踌躇犹豫,嘴齿微动之间,天子却已摆了摆手,面上露出一丝倦容:“李卿之意,朕已知之,不必再多言语,近来国家多事,朕奔波劳碌有些乏了,卿先回去罢。”
李严忽地忆起妻先前让他莫久滞宫门之语,当下便明白,今夜只能到此为止了,于是不敢再多言语,只重重叩首再拜,颓然退出宣室殿。
李严既走,刘禅收敛心神,转而命殿内小黄门去太医署,唤太医令入宫觐见。
太医令本已睡下,忽见天子身边的小黄门竟夤夜而来,惊慌失措,提着药箱便急趋宣室殿。
“陛下!”太医令见了天子便慌忙坚礼,心下只以为是不是皇后身孕出了问题。
刘禅见太医令这副模样,忽地失笑:“太医令不必如此惊慌,宫中无人有疾。朕召你来是欲问你,广汉都尉张嶷所患『白虎历节』之疾,现今情形如何?”
去年征上庸时,刘禅与负责护送粮草的张疑见过一面,知他痛风之症已很严重却无钱医治,便传口谕命太医为他诊治。
太医令先是一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竟有喜色,而后躬身向前:
“启禀陛下!
“张都尉白虎历节之疾,多因体内痰湿淤堵,气血不畅所致。
“臣已为张都尉施以针灸,通络止痛,一月有余。
“临行之际,又开了泻浊化瘀、通络止痛之方剂,配足了未来一年之用药,主用土茯苓、萆薢、桃仁、红花…交予了张都尉。
“倘张都尉严格忌口,不沾牲畜肝脏、牡蛎、虾蟹等发物,减省酒肉之食,按时用药,则其白虎厉节之症应已大为缓解,虽难言根除,但日常行走、乘马理事当无大碍矣。”
刘禅颔首,赐了太医令一匹蜀锦让他回家睡觉去了,而后目光才转向在旁记录的秘书郎郤正,心下已有了决断:
“令先,替朕拟旨。”
秘书郎郤正即刻屏息凝神。
刘禅略一沉吟,道:
“朕闻,广汉都尉张嶷,忠勤王事,屡著勋劳。
“前有平定广汉山匪,智勇双全,设宴斩首,旬日靖平地方,保北伐粮道无虞。
“后则督运粮草,往来剑阁、金牛、汉中、上庸之间,从未失期,佐太守何祗治理郡务,亦多有建树。
“其性清贞,家无余财,而志虑忠纯,实为干城之器。
“着即迁张嶷为越巂太守,加绥南将军衔。旨到之日,即刻交接广汉军务,先行赴成都见朕述职,再往越巂上任。”
事实上,刘禅对张嶷印象并不十分深刻,只记得他在历史线上曾被安排到南中,政绩不错。
此刻李恢、马忠都脱不开身,李严暂时又不可用,而南中又确实需要一个文武兼备之人来镇抚,他便忽地想到了曾与自己执手而对的张嶷。
只能说,刘禅的记忆确实没有出什么问题。
张嶷文武兼备,又知蛮夷习俗,确是眼下镇抚南中的第一人选。
原来的历史线上,由于李恢下一任庲降都督张翼执法甚严,不得南夷欢心,导致豪强刘胄作乱造反。
张翼不能克定,朝廷将其征回,派遣马忠代替张翼平乱,张嶷跟随马忠一起前往平乱,作战勇猛,一马当先,斩杀刘胄,南土获安。
不久之后,牂牁、兴古獠种又造反作乱,马忠又令张嶷率领诸营前往讨伐。
张嶷不但将其平定,更从本地招降两千余人,全部送往汉中,加入大汉的北伐大军。
南中四郡就此安定。
越巂因长期动乱,城中各方面都遭到大量破坏,而张嶷恩威并施,许以利害,征召蛮人将城郭修复,南蛮之人竟都信服张嶷。
其在南中十五年,郡泰民安,被朝廷征回成都之时,当地夷民祖道相送,哭者有之,过旄牛羌,牦牛羌王率众来迎,追张嶷直至蜀郡,牦牛羌大小头目入其军者百余。
只是他出身太差,又太年轻,如果没有得刘禅赏识,想要出头实在还有一段日子要熬。
…
夜深,李严踽踽独行。
回到家中,已是凌晨。
其夫人仍在灯下等候。
见得李严失魂落魄而归,她也不再多问,只给李严盛了一碗热汤暖暖身子,复又让他早些歇息。
李严饮下热汤,驱散腹中冰凉,便对着夫人将自己面见天子的经过,以及天子对他的一番回复,原原本本告知夫人。
李夫人听完,沉吟片刻,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眼眸微亮:“夫君,依妾观之,此事未必是坏。”
李严愕然:
“夫人何出此言?陛下之意,分明不欲将我这罪臣起复。”
李夫人摇了摇头,肯定道:
“陛下若真恶你至深,根本不会在深夜醒来还召见于你。
“既愿意见你,听你陈述,甚至最后还以关心你之生死、安泰为由婉拒,便说明陛下心中,并未将你彻底弃之不用。
“否则,大可一句永不叙用打发了你,何必多言?这或许…正是陛下对你的考量。
“夫君切不可因此灰心,乃至再生怨望。
“务必谨言慎行,静待时机,丞相信中让你与蒋长史参详国事,你若有所得,便不要顾所谓颜面,主动往蒋长史那里参详一二。
“陛下让你早些抢购国债,你便早些时候去排队,依序认购,你此番主动提出要南任不毛,陛下不许,你却也可以向蒋长史打听南中事,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唯如此,方有再起之望。”
李严默然良久。
回想自己从被先帝赏识重用,到受托孤之重,再到因私心膨胀、举措失当而被贬黜,心中已满是无尽悔恨与苦涩,最终长长叹了一声,重重点了点头,庆幸自己虽然狂愚,终究没有惹出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