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家纾难?
刘禅静静看着这位顾命大臣,直看得李严汗毛直竖,冷汗直冒,才缓缓开口:
“不意李卿竟有此报国之心,朕心甚慰,然朝廷自有法度,岂令大臣捐家纾难?
“然李卿为此事夤夜而来,可见济国扶难之意甚切,可依章程,往国债曹认购国债即可。”
说到这里,刘禅忽地平和笑笑,似与亲近大臣玩笑一般道:“不过朕须得提点李卿一句,此债券有限,真欲认购,还须早些排队,否则恐怕不能如愿的。”
国债于关中成功推行后,为示公平,相府已定下规矩,即便朝廷官员欲购国债,亦需与民间百姓一般按序认购,并无优先之权。
既是为了公平,也是为了保护那些家无余财的官吏,让他们不需要有政治压力。
李严见得天子颜色平和,语气近人,心中更加慌乱,最后竟是没有经过任何思索便本能般猛地跪下,以头抢地,泣声而言:
“陛下!往昔种种,皆罪臣狂悖昏聩而致!
“罪臣一则深负先帝顾命之托,二则枉受陛下天恩之重!三则愧对丞相股肱之望!自入成都以来,每每思之,痛悔不已!
“大汉今值多事之秋,罪臣斗胆万死一求,伏乞陛下允罪臣往南中不毛之地为一令长,抚慰异心,镇守险远!纵瘴疠侵体,蛮刀加身,罪臣甘之如饴!但求以老朽之躯为陛下分忧效死!
“非复求权位爵禄,惟愿以此戴罪之身,于万死之地报先帝、陛下万一之恩,以赎前愆!”
即便刘禅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也万没想到李严竟会自求往南中之地为一令长,不由一怔。
丞相南中之征虽然大胜,但南中之民并未全部归心于汉,唯离蜀中较近的朱提(昭通)、建宁(昆明)二郡安定下来。
朱提的孟获、孟琰,建宁的爨习纷纷归附,今为大汉文武。
越巂(凉山)、云南(丽江)、永昌(腾冲)等西南三郡,即便大汉一年以来北伐、东征接连大捷,依旧不时传来夷民作乱的消息,于是三县虽设郡治、县治,但太守、令长多不之郡、之县,大多在边境一处比较安全的地方就地行政,所谓太守、县君大多虚名而已。
但要说完全是虚名,又有些不准确,由于有李恢这庲降都督领军坐镇南中之故,这三郡郡县每年都会向朝廷上贡犀皮、金银、丹漆、耕牛等本地方物。
就相当于西域都护府,在有大军坐镇的情况下,本地人愿意朝贡,必须朝贡,太守、县令平素还是有些工作可以做的。
一般而言,便是归化蛮夷,推行教化,移风易俗,发展农业,选拔爨习、孟获、孟琰这等亲汉豪帅,给予高官厚禄。
而李严现在向刘禅请求,想去南中之地为一令长,意思显然不是遥领一县令、长。
而是要把县治从安全区搬回真正的郡县所在,譬如越巂郡治邛都,为大汉建立起有效的行政管理,树立权威,招抚纳叛。
不得不说,刘禅有些心动了。
大汉将南中强豪如孟、雍、娄、爨等大姓及其部曲迁往成都,本意是弱其势,消除地方割据根基,但这严重触动了当地豪强的根本利益,他们暂时臣服,可一旦中央控制减弱,便会寻求机会,恢复其原有的权力与割据自治的局面。
不论怎么说,西南边地现在还未开化,大汉郡县制与西南原有的部落制存在根本冲突,朝廷派遣的流官试图推行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而当地部落惯于首领自治。
郡县治这种高度发达的体制,想要强行嫁接到西南蛮荒之地,必然会导致持续不断的摩擦,非数百年积累不能竟功。
丞相在《出师表》中也明确道: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
大汉事实上将南中视国家的战略资源地,这几年一直从从南中征调无当飞军等兵员,及金、银、丹漆、耕牛、矮马等方物。
持续性高强度的人力物力汲取,必然会激起民怨。
而所谓归化蛮夷,推行教化,移风易俗,在蛮人看来便是汉人居高临下俯视蛮夷,如此便不可避免地引发当地蛮夷精神上的抗拒,以维护自身巫鬼文化的认同。
南中山高林密,天高皇帝远,交通极其不便,大汉的军事和行政力量终究不能长期、有效地覆盖每一个角落,地方势力很容易在大军撤退后再次割据。
叛而复降,降而复叛的循环,便会一直在南中发生。
谁有才能治理南中?
李恢有才能,但他要治军,南中山险林密,粮草难继,所以只能遥遥威慑,不能深入南中。
马忠有这个才能。
但武陵现在更需要马忠。
此外,还有谁?
似乎没有人了。
李严,有治理南中之能?
大概是有的。
《蜀科》便是他与丞相、法正、刘巴、伊籍五人共著,现在还在发挥着为大汉约束豪强之效。
建安二十三年,先帝争汉中,广汉马秦、高胜等于郪县起兵,招集叛军数万,进逼成都。
时为广汉太守的,李严不待朝廷另外发兵,便率本郡郡兵五千余人前往讨伐,而后一举斩杀马秦、高胜诸叛军渠帅,其余数万人四散逃命,归家为民。
夷陵大败,越巂郡夷帅高定率军围攻太守所在的新道县,时为越巂太守的李严又率军奔赴,为之解围,叛军败而逃蹿。
丞相夸李严『部分如流,趋舍罔滞』,说他分派、处理事务,如流水一般自然迅速,行事果决,进退决断毫无滞涩。
正是这一桩桩一件件,才使得先帝在夷陵惨败后召李严至永安督中外军事,最后更委以顾命之任。
先帝崩逝后,他都督永安期间,曹魏、孙吴不知几次募间招揽,许以上公之位,他无动于衷。
历史线上,丞相一死,他心里便明白,唯一一个有心胸将他起复的人死了,于是竟也抱憾病死,比历史上那个说出『早知如此,不如降曹』的杨仪要体面得多。
唯独其人性情狷狭,狂傲自负,权力欲重,常因私废公,好排场,在任常搞面子工程,缺乏大局观。且如今看似悔悟,究竟有几分真心?心性是否真的已被磨平?
刘禅暗自摇头。
重新启用他的时机远远未到,还须再磨一磨他的心性,尤其要确保他已彻底认清现实,不再凭借『顾命大臣』的身份抱有非分之想。
沉默看着伏地不起的李严,刘禅思绪转动,良久后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
“南中之地,蛮夷混杂,叛服无常,庲降都督李德昂本南中大姓,熟悉情弊,尚被叛蛮擒获。
“再则,南中之地,山泽卑湿,虫蛇横行,瘴疠弥漫,向来九死一生之域,李卿本南阳旧族,虽在蜀中多年,终究北人体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