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都散开!没活儿干了吗?!”
二师兄一声大吼,“还有那么多余孽没收拾,速战速决!附近也不知有多少凡人被夺了舍,分兵去找!能渡就渡,不能渡,就杀!”
元彻拽着他问:“二师伯,我、我……”我师尊呢?!
二师兄领会其意,“我不知道,他被分景剑带到哪儿去了!分景剑不是被李停云抢走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我已经让你其他几个师伯,找他们去了,但当时,林秋叹和那条食人鱼也莫名其妙突然现身……”
林秋叹看到分景剑一闪而过,就把手里拎着的傻鱼丢下,直接追上去,但,追丢了!
回头再来找薛忍冬,谁料想他也溜之大吉,顾此失彼,两头落空!
林秋叹一个头两个大,掏出海螺,打算摇人。
四象城那群不知死活的家伙,东南西北满世界跑,就连海底归墟也敢造访,越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越有人在偷摸搞事情,也许,这种时候他们能派上点儿用场……
林秋叹的“寻人启事”一经发布,四象城内,凡是持有小海螺的,不分哪一城、归何人管,全都接到命令,就连久无音讯的夏长风和叶觉春,也被惊动。
海螺骤然从他们随身携带的储物法器中挣了出来,上蹿下跳,不给回应就自爆,显然有人发来一则紧急消息。
神识探进去一看,岂止是紧急,简直要命了!
生怕被林秋叹再给活捉了的薛忍冬,竟也冒了个泡:“……啊?”
林秋叹:“我不管你们在哪儿、在干什么、心里有多少想法,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尽快找到梅时雨!听明白没有?!”
少有的疾言厉色。
夏长风只回了一个字:“懂。”
他此刻,在古夏国王都遗址,九州最南端,离中原远得很,赶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叶觉春也说了声“明白”。
好巧不巧,她正在去往杏林的路上!
只因她平时便经常往返于花川谷和杏林……
也是误打误撞!
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她在分岔路口,撞见了鬼打墙,常走的那条道怎么都找不着了!
她本想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杏林,栽种几株灵药就离开,不想遇到这样的意外,同时又收到林秋叹的消息,十分干脆地收起灵药,转身到别处寻人去了。
殊不知,梅时雨就在杏林中。
更不知,对他施以暴行的那群人里,竟有几个,曾也在四象城待过!
手里自然是拿着海螺的。
但都不动声色地捏碎了。
他们从前做邪修时,在四象城混得还不错,甚至爬到七宿护法之位。
怎可能不认识梅时雨?他们就是从他剑下侥幸逃生的!
当年李停云不知去向,梅时雨全权掌管太极殿诸事,每隔半年,就集中“清算”一批人,他们几个不幸被抽中,梅时雨句句诘问,步步紧逼,他们答不上来,被逼急了,群起攻之……
原以为死定了。
没想到苍天有眼,让他们稀里糊涂留了一条命在。
但大限将至、药石无医,又无处可去,只能隐姓埋名,跑来杏林寻求一线生机……
和那三个被废修为的“正道仙修”没什么不同。
他们今时今日,沦落至此,也是拜梅时雨所赐!
人算不如天算。
所有阴错阳差,皆是因果轮回。
林秋叹收了海螺,返身就往鬼门关里面闯,塌陷处越开越大,里面的恶鬼争相往外涌,那时,元彻“万剑归宗”刚起了个头,正是鬼潮闹得最凶猛的时候,他一个大活人,生闯进去,激得那些死鬼们更加癫狂!
一只只幽魂钻进他的躯体,又很快钻了出来,尖叫着“哎呦喂疼死我了”“这是什么人的身体”“怎么烂成这样”“挨过几万刀啊”“被人拿着耙子戳成马蜂窝了吗”……
林秋叹那具肉身,连鬼都嫌弃,他进入鬼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无数次夺舍,但竟没有一只幽魂肯在他体内稍作停留,几乎全都穿体而过——夺他的舍,还不如死了呢!
林秋叹无动于衷。
过了关口,直奔魔渊,但半路上,他被迎面扑来的九条蛇形鬼影缠住。
“气息好熟悉……老十啊,是你么,老十?”
“小老弟你可真没礼貌!怎么不叫人啊?来来来,挨个给你九位大哥鞠躬问好……”
“啊哈!薛礼,你还不快快现出原型?哥哥们带你去人间潇洒一遭!”
“奇了怪了,你怎么身上怎么热乎乎的?一呼一吸还喘气儿呢,不像死人啊……”
林秋叹:“……”
废话少说,拔刀就砍。
是兄弟,更要多砍几刀!
倘若只有这九条蛇拦路,他还不至于脱不开身,麻烦的是,鬼帝后发突至……
他便招架不住了!
从地狱,打到忘川,再退至榷场,不知苦斗多久,林秋叹硬是被逼回鬼门关,转了个头,忽见一道微弱的剑光,破关而入,像只无头苍蝇似地,横冲直撞,岂不正是青霜?!
他看到青霜剑芒若隐若现,剑身布满冰裂纹,仿佛一碰就碎……
不!不会的!
渐渐地,青霜剑身凝滞,停了下来。
坠地前一刻,它被人握住剑柄,接在手里。
“殿主!!!”
李停云人是恍惚的。
他在魔渊待了没到七七四十九天,今日不知为何,心里生出无限的恐慌,便提前出来了!
他放弃了乾坤鼎里那块即将成型的“五色石”!
他从前炼丹失败无数次,唯有这次,是最成功的,他只要再坚持几天,就什么都成了,但他竟然又放弃了,只是因为心里那股说不出来的恐惧和慌乱!
魔渊之中,一片混沌,与世隔绝,什么消息都传不进来,他即便使用三生鉴,也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仅仅四十九天,区区一个半月,这么短时间,又能发生什么呢?!
以往他在魔渊,一待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这次,他才待了多少天,何以如此忧心忡忡,明明手头还有更重要事要做……炼不成五色石,就没办法替梅时雨还他师尊的“恩业”,兜兜转转,他早晚要下地狱……难道要为一点不切实际的预感,就选择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吗???
他有无数理由说服自己按捺性子再待几天。
但他还是决定提前出来了。
功亏一篑!
心想,大不了,还有最后的办法。
那就是,把十八层地狱砸烂、捣毁、夷为平地!
彻底毁掉所谓的“轮回秩序”。
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李停云出了魔渊,穿过空荡荡的地狱,空荡荡的阎王殿,空荡荡的榷场……接着,就在混乱不堪的鬼门关,捡到了灵性尽丧的青霜剑!
他不再恐慌。
而是要疯了!
一柄仙剑,剑殒归寂前,最先失去的,便是灵性。
失了灵性,就是死物。
没人碰它,它便不动。
杏林。
梅时雨只是喊了李停云的名字。
便被一刀割断喉管。
他不该喊的。
这只会让在场所有人,都更加痛恨他。
“把他衣服去了!太碍事!”
“啧!你一刀扎哪儿了?血溅我一脸!”
“一个大男人,生了副好皮囊、好骨相,背后这对儿蝴蝶骨,我在青楼那些小娘们儿身上都没摸到过长这么标致的……”
“你真恶心!还摸什么骨?剔了!”
留守杏林之人,妇孺居多,而且大都是从花川谷迁过来的,对太极殿有灭门之仇,但又实在见不得这种场面,或是捂着孩子的眼匆匆走远,或是上前劝说两句,但于事无补。
其余的,便是一些身负重伤的年轻修士了,他们原本只是漠然视之,却在听到梅时雨喊出李停云名字的时候,心生厌恶、怒火中烧。
那三个修士嬉笑着说:“要不要过来补两刀,泄泄愤?那前辈说,他的血能治病,不想试试吗?但不要把他弄死了,可以当药材养着,割一茬,养一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番话属实有点让人后背发毛。
有人觉得:“这是不是,太血腥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李停云抓炉鼎不也是当药材吗?!”
“他血祭的时候把人当人了吗?你们都忘了他是怎么残暴不仁、虐杀无辜的吗?”
“梅时雨跟在他身边,助纣为虐,这是罪有应得!”
说得也是。
相互看一眼,便都毫无顾忌地,一拥上前……
“住、住手!”
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败坏兴致。
“你们……你们放开他……他不是坏人!”
众人闻声看过去,想看看是哪个小娘们儿不长眼,却发现,来人姿容绝美,还不止一个!
十几个姑娘,结伴而来,一个赛一个漂亮。
是她们,炉鼎!
众人看她们的眼光都变了味儿。
她们十几人,本在更远的地方采药,姗姗迟来,却没有冷眼旁观,全都站了出来,痛斥道:“你们简直豺狼成性!怎么能把人,把人……折磨成这样?!”
其中一个,指着那群人里唯一的光头和尚,“你不是出家人吗?出家人,不应该以慈悲为怀吗?!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就不怕被老天爷报复吗?”
那人笑了笑,“阿弥陀佛,除恶务尽,亦是行善。”
不错,他是和尚,但他在清凉门出的家、受的戒!
那三个最先动手的剑修,也是冷嘲热讽:“我只听说过英雄救美,还没听说过美救英雄!怎么,看上他这张脸了?你们清醒点吧!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们从前在太极殿那龙潭虎穴里,难道没跟他打过照面?!”
亦有人詈骂:“一群被李停云**了的贱**!跟她们废什么话?赶走就是了!”
姑娘们气得脸色煞白,但又能做什么呢?她们一个个法力低微,弱不禁风,就是普通凡人,也敢欺负到她们头上,她们从前还听过更加不堪入耳的话,不也只能忍气吞声么?
“姐妹们,我们先走……”
她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又如何救得了别人呢?
红杏树下,落英缤纷。
梅时雨轻轻阖上眼眸。
似雪地里的一瓣红梅,无声无息零落枝头,就要湮没于流风回雪,唯有那缕暗香,似有若无,指引着落花归处,但……
也快散尽了。
众人围住他,引他的血,断他的筋,拆他的骨,令他体无完肤,活像一群幽睛泛绿的狼兽,撕咬着从天敌巢穴中拖出来的,奄奄一息的猎物。
又像路边流着涎水的野狗,啃食着从天而降的珍馐。
好一场盛宴。
没人能找到这里来。
哪怕是云松轩和花镜尘。
夫妻二人因急事赶回来一趟,想要多带些灵芝仙草,回酆都附近救治那些受了伤的修仙者,以及遭难的平民百姓,但他们死活找不到杏林所在,起初还以为走错了路,后来发觉不对劲,是幻术,还是鬼打墙?!
都不是。
是分景剑剑灵,即是那妖道,布下的“四方结界”。
三百年前,中原王朝,李梁皇室,有一不成文的规矩,凡祖庙宗祠,皆以这种结界布控,李停云小时候,常去的那座“四知堂”,亦是如此。
妖道还曾把自己处理不掉的尸山血海藏匿四知堂中,但,那时候的四知堂已经损毁,结界并不严密,才叫梅时雨捉了个正着!
然而,这种结界,非是一种广为流传的道术,妖道走遍天下,见多识广,也仅仅只在李梁皇室见过这种“秘法”,由于此法对他藏匿行踪大有帮助,他便费尽周折“偷师学艺”,化为己用。
而今杏林这道结界,是他匆忙仓促间所设,构造很简单,破解之法也不难。
难的是,结界只能从内向外破除——他在杏林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以一棵红杏做阵脚,除非从十万株杏树中,找到其中一株,把它砍掉,否则结界不可能凭空消失!
再者,不幸鲜少有人见过这种结界!
第一反应不是中幻术就是鬼打墙。
更别提想办法将其破解掉了。
李停云身分九剑,寻找梅时雨的下落,每从身体里抽出一道剑意,都意味着撕裂一缕灵魂,同时抽出九道剑意,他的三魂七魄,就和当年一样,丝丝缕缕,散乱得不成样子。
但他习以为常,没有任何不适,更没有丢魂落魄,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九道剑意,划破九州上空,其中一道飞掠杏林,却并未停留。
……找不到的。
天下之大,梅时雨会在哪里呢?
李停云几近绝望。
站在寥廓的天地间,喃喃道:“我求你,让我找到他吧……”
求谁呢?神佛,命运,还是天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攥住青霜剑剑柄。
一刻不敢间断地释出灵力润泽剑身。
他曾把自己的最后一道剑意留在其中,从那时起,这道剑意便不独独是属于他的了,更是梅时雨的道心乃至生命中的一部分。
李停云试图唤醒这道剑意,试图护住梅时雨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蓦然,他感受到一丝回应。
他放出去的九道剑意,不约而同朝着一个方向赶过去。
杏林的结界,松动了!
云松轩夫妇就在附近,花镜尘最先发觉异状,探准那处破绽,全力一击!
杏林重现眼前。
花镜尘最先瞧见的,是十几个灰头土脸、满头大汗的姑娘,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药镰。
“你们在干什么?”
“砍、砍树?!”
原来,她们早在这边采药时,就见分景剑一晃而过,绕树三匝,不知做了什么,扬长而去。
她们心思细腻,从几个长舌妇人嘴里打听到,今日有个剑仙前辈在杏林“惩恶扬善”,还在“四方布阵”“让外面的人找不到”“里面的人也最好别出去”云云……
她们满腹狐疑,找了过去,却看到是那位曾把她们救出血泽的仙尊,正在遭受非人的虐待和凌辱,她们当时无能为力,只好离开,但并不是撒手不管。
她们聪明极了,聚在一起商讨之下,得出一个模模糊糊,但无比正确的结论:那棵树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那个所谓的“剑仙前辈”,在四个方位设下的阵脚之一呢?!
那就,砍掉它!
于是,结界松动。
下一刻,李停云人就到了。
他最先找到那棵血红胜过花红的杏树。
也最先看到树下遍体鳞伤的人。
那些双手染血的刽子手,杀人饮血的饕餮,刹那间,全都僵直了身体,境界压制令他们动弹不得,但也仅仅只是,动弹不得而已。
李停云怎么会让他们死呢,怎么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就去死呢……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杂碎。
他看到梅时雨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一般,落英拂过他的发端、脸颊和指尖,缱绻缠绵,流连忘返,在他身上覆了浅浅一层……
满目腥红。
他的眼里,只剩下了血。
九道剑意相继归位,李停云周身,魔气冲天。
手中却握着一柄通透如冰、灵气逼人的仙剑。
一步一霜寒。
无论是本就在场的,还是后来赶到的,无不在这股可怕的威压之下,定住身形,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是十万杏林花开得最红、最艳的一天。
李停云一步步朝梅时雨走过去。
他是直堕黄泉受尽极刑也百身莫赎的厉鬼。
是轮回几世都不得好死、横尸曝野的恶命之人。
身负九重碧落、澄净瑶池也洗刷不掉的冤孽。
三界恶业仿佛有七成从他骨髓中沁出……
桩桩件件,他招认不讳!
可彼时,暗无天日的修罗炼狱里,刀山碾碎九百次,业火焚身三千回,不及此刻,眼见那人衣不蔽体,斑斑血迹,伤痕累累……
李停云俯身下跪,膝盖砸在血泊中,伸手,想要把梅时雨抱起来……可颤抖的手指,碰都不敢碰他一下。
不及此刻啊……哪及此刻呢……
还有什么样的酷刑,比得过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至爱,被他亲手造下的业障所牵累,千般因果绕颈缠身,清白无辜,却受尽凌虐?
这就是报应吗?
本该是他的报应,却要在梅时雨身上讨还?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不是我???
桩桩件件,我都认了啊!!!
李停云脱下外袍,裹在梅时雨身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拢在怀里。
他满眼浓稠的、化不开的血色。
不知是映着梅时雨身上大片的殷红,还是映着红杏树下一地残花,亦或那本就是他眼瞳的颜色……是再也褪不去的血瞳之象。
是灭世成魔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