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归宗。
一道道剑光汇成横贯天地的剑河。
就像无数条涓流汇入大海。
所有仙剑,并非被强迫,被夺走,而是自愿离开自己的主人,就像虔诚的朝圣者,抱着哪怕自我毁灭的决绝,也要义无反顾奔赴千里之外,来自酆都的召唤。
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怕不是所有剑修的“终极幻想”!
从手中执剑始,谁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种绝招,能让天下人的剑,为我一人所用,让天下人的道,为我一人让行?!
在最是年少风华、快意潇洒的年岁里,谁没有幻想过,也许有朝一日,将是自己,在万众瞩目之下,使出这招无上神通?!
然而,绝大多数人,直到那身心气消磨殆尽,直到双手再也拿不动剑,都未必有资格一试。
“好家伙啊……”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感慨,“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阴阳交界,一片鬼哭狼嚎,远道而来的修士们,皆举目望天,不吝盛赞。
二师兄恨不能一人给他们一嘴巴,“都别看了!布阵!杀鬼!你们倒是也出点儿力啊!”
众人惊醒,连忙抄起家伙,重又陷入混战,这时候,平日里习惯使刀的、抡锤的、挥棒的,炼丹的、画符的、结阵的,都比喜欢用剑的方便多了,起码神兵在手,没被借走!
剑修们没了剑,实力大打折扣,这世上哪么有那么多人,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三十二道法门门皆晓?终其一生,能干好一件事,就不错了!
大部分剑修,除了剑术,别的都不太熟,只能赤手空拳,乱打一气。
这时,突然有人惊道:“唉?我好像,又能感应到我的剑了?它似乎想要回来???”
经他一说,好些个剑修都发现自己亦有同感,齐齐抬头看天——
果不其然,元彻那边出问题了!
处在灵力漩涡中的青年,手持释厄,紧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暴起。
只见那些被他召来的仙剑,逐渐不再听从他意志,开始相互碰撞、倾轧,处在剑阵边缘的,已经有数十把相继失控,要么返程,要么坠地。
他终究,是有些托大了。
“这小子境界不高,实力没到那一步,还是太勉强了啊……”
“要是有个渡劫期大能压阵就好了!”
“开什么玩笑,都渡劫期了,谁还出来乱晃啊?那不自找雷劈么?”
“就是说!不是谁都跟太极殿那个……那个街溜子一样?!”
二师兄忧心忡忡,虽然他不是剑修,对剑道没那么深的钻研,但也知道,“万剑归宗”远非元彻现如今的修为所能驾驭。
他纵身飞跃半空,想要靠近,却被元彻周身狂乱的灵涡逼退,传话只能靠吼:“实在不行,就撤手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元彻声音不大,像是仅仅说给自己听。
实在不行,他只能,以身祭剑了!
从一开始,他就抱着这种打算,就没想过退缩或失败,所以才会一上来就开大招!
就在剑阵即将崩溃之际,一道剑光,惊鸿掠影般,自天际而来——
青霜!
元彻双目圆睁,一只手搭上他的后背,他下意识回头看,却被一瞬间灌入体内的、汹涌磅礴的灵气冲击得僵直了身体,梅时雨严厉又揪心的声音响起:“你太冒险了!”
局面在那一刻彻底扭转。
青霜浩瀚的剑意铺陈开去,就像茫茫无际的大海上,突然掀起一股狂风巨浪,足以吞噬一切游离四散、摇摆不定的船只。
那些躁动的,挣扎的,反叛的仙剑,岂不正如海面上漂浮的小船,海啸面前,自个儿的船帆屁用没有,只能被裹挟着,风往哪吹,船朝哪去。
每一把柄仙剑,都展示出了源自本能的,无法抗拒的敬畏和顺从。
它们不再是“朝圣”。
而是彻底地,臣服了。
虽然青霜有点小不乐意。
它此刻,并不是被梅时雨操控,而是被“借给”了元彻,万剑归宗是由元彻发动,他是发起者,也是终结者,从始至终,中途无论出什么岔子,都只能他一个人承担。
梅时雨没办法代替他,若直接把他踢出去,自己来,他必定遭到严重的反噬,因此,只能间接地,通过传输灵力的办法,助他一臂之力。
青霜再不乐意也没办法,梅时雨态度很强硬,非要它去做那群受召仙剑中的“万分之一”,它凭借自己的威压,让“小弟”们乖乖听话,但同时,又不得不带领着它们,遵从元彻的意志。
万剑归宗,其实还表现出一点“规训”的意味。
所有参与其中的仙剑,自主意识,会被压制,自身的灵性,相应减弱,否则也不会暂时“背叛”自己的主人,听从别人的指挥了。
青霜算是其中最犟的。
有点儿小脾气。
但渐渐地,竟也变得乖顺起来……
恰在这时。
元彻察觉到,身后源源不断供给给他的灵力,突然消失了!
“专心点!不要想其他!”
梅时雨只留给他这最后一句话。
他便不敢分神了。
下一刻,剑如雨下!
成千上万柄仙剑,以快到极致的速度,自苍穹倾泻而下,刺入奔腾咆哮的鬼潮……
就如滚汤泼雪。
那些狰狞的厉鬼,还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无数道剑影贯穿,化为齑粉。
也是在那一刻,梅时雨被暴烈的乱流扫出剑阵!
阴阳咒复现。
他没有灵力护体了……
梅时雨不禁哀叹。
他怎么这么倒霉?!
原本还想着,给他徒弟压阵,关键时刻,忽觉灵力运转不畅,一摸后颈,那一小块皮肤,早已烫得惊人,他身处剑阵中央,人一直紧绷着,没有及时发现而已。
好在他方才当机立断,短时间内就把自己一多半的灵力灌给元彻,得亏元彻“圣体”抗造,换了别人早就被撑爆了!
灵力断供,梅时雨自然就被甩了出去,如同深秋时节孤零零挂在树梢上的一片枯叶,不需要多大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卷飞上天,直吹到海角天涯!
梅时雨小小抱怨一下。
就安然接受了自己的倒霉命。
不接受也没办法啊……
他心想,顶多掉进哪处山沟沟里,又把腰给摔坏了,老半天爬不起来……
着实没想到,他竟被接住了!
好消息,没摔着。
坏消息,分景剑!
梅时雨大吃一惊,“怎么是你?上次你骗我……”
“抱歉,”剑灵彬彬有礼,“有道是,君子可欺之以方。”
“但难罔以非其道?!”梅时雨拧紧了眉头,“你可真会狡辩!”
剑灵道:“我何时狡辩了?难道你真想看到,你师尊的佩剑,落到李停云手里,任他凌辱摆布?”
“你师尊为了你,连自己的因果债都不还了,拖着满身业障渡劫,可不就失败了吗?”
“而你,不为你师尊着想也就罢了,还一心偏袒李停云,莫不是把良心吞到了狗肚子里?”
梅时雨问:“师尊为了我,连自己的因果债都不还了,这是何意?你说清楚!”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人都死了,就别提了。”
“你到底是谁?你那日说,我师尊还有个师弟,说的便是你自己么?”
“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最应该问的,是我要把你带到哪里去,而不是这些废话,你说是不是?”
剑灵笑问:“你只知道瞎操心别人,却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这性子很吃亏的啊……李停云那臭小子,没少欺负你吧?”
梅时雨被他话里莫名其妙的“怜惜”之意恶心到了。
“所以,你要带我去哪里?!”
“往下看。”
往下,梅时雨看到一片红杏如云。
杏林?!
“为什么来这里???”
“下去你就知道了……”
剑灵的声音空灵而又飘渺。
分景剑一个倒翻,竟把梅时雨直接丢了下去!
“轰”的一声闷响。
他的身体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分景一剑贯穿他心口,把他死死钉在那里!
梅时雨满眼不可置信。
纵然剑灵满口胡言,撒谎成性,但有句话,他说对了,梅时雨是真的不大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在这件事上,他总是显得那么无知。
就比如眼下。
直到胸口被捅了个大窟窿,梅时雨才敢确信,分景剑剑灵,是敌非友,绝非善类!
在此之前,他只是怀疑,犹豫,觉得这剑灵亦正亦邪,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至于究竟是正还是邪,他不想妄下定论,毕竟分景剑,这是师尊生前唯一一把神兵,是道玄宗历任宗主的信物?!
他以为,就算这把剑有问题,也不至于想方设法、戕害于他?!
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故而他被一剑穿胸,最大的感觉不是疼,而是不敢相信。
“你要杀我???”
“不,我只向你借用一件东西……”
话音未落,梅时雨猛然感到一阵剧痛,那不是剑刃刺穿胸口所能比的,他感觉……自己的元神生生被剖成了两半!
肉身的痛楚反而迟滞了。
剑灵要的,是梅时雨的一半元神!
只要一半。
所以,要剖开……
他岂会不知,元神是什么东西。
那是比肉身精微、敏感千万倍的存在!
梅时雨的感官极致放大。
那是一种无法用肉体上的痛苦来比拟的感受,他仿佛听到自己的神识、灵台、道心……一切的一切,都被刻上深深的剑痕,一寸寸崩裂,支离破碎。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便都不在他的记忆里了。
因为他的神智已经乱得一塌糊涂!
几近于无。
若是个凡人,被抽走一半灵魂,不痴也傻。
同样的,他被剖去一半元神,也变得懵懵懂懂,不谙世事。
分景剑抽出血淋淋的剑身。
剑尖凝着温热的血珠子,一滴又一滴,坠在红杏林间,铺满落英的花径上。
花红似血,倒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梅时雨坠落杏林,动静不可谓不大,但剑灵挑的这处,地方偏僻,少有人来,加之云松轩、花镜尘、花映月等人,全都闻讯赶去鬼门关,留守在此的,多是一些老弱病残。
只见一群人,年幼的扶着年老的,缺胳膊的的搀着少腿的,赶过来查看情况,废了不少脚力,瞧见树下躺了个不知死活的人,半空还悬着一把将将捅过人的剑,皆是惊诧不已。
无一人敢上前。
“怕什么?不认得我么?”
分景剑名气虽大,但遗落魔渊六百年,还真没几个年轻修士认得它。
好在几乎所有名剑,剑身上都篆刻着剑名,因此也不难认。
就连梅时雨,也不大敢相信,分景剑剑灵是个邪物,遑论旁人!天下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他们对此剑的印象,还停留在任平生用它一剑穿地狱,镇邪魔,是妥妥的“仙道第一剑”啊!
即便神兵榜上它被除名,短时间内也不影响天下人的看法。
众人皆道:“前辈这是……在做什么?那人,又是谁啊?”
剑灵道:“我自然是在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啊,这个人么,想来你们也都认识。”
“认识!自然认识!我就是死也忘不了他!修仙界的叛徒,太极殿的走狗!”
人群中,走出来几个面色不善,看上去印堂发黑,仿佛怨鬼缠身的男人。
倘若梅时雨此刻神智清醒的话,他一定能想起来,这几个人,就是当初在去太极殿的必经之路上,和四象城的妖怪们起了冲突,因参与“邪神淫祀”,但罪责不重,便被他废掉修为的那些修士!
当初十来个修士,梅时雨有的杀,有的放,放走的里面,他废掉了几个,最是修为被废的这几人,对他恨之入骨,在修仙界,你可以什么都没有,没样貌、没家世、没资源,甚至没良心,但绝对不能,没有实力!
一个废人,在竞争激烈的仙门里,哪还能待得住?不是被欺负,就是被歧视,毫无尊严和地位!
他们只能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寻找恢复修为的秘法,其中有三兄弟,找到了云松轩这里。
云松轩心肠软。
也是个容易被骗的。
听了他们编出来的“凄苦身世”,就把他们暂时收留了下来。
梅时雨今日落到这步田地,被他们瞎猫撞上死耗子,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但反过来,这三人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修士,无不觉得是苍天有眼,踏破铁鞋无觅处!
“杀得好!前辈不愧是上古神兵,仙家至宝!”他们纷纷叫好。
“梅时雨这种寡廉鲜耻、欺师灭祖的叛徒,向邪魔歪道摇尾乞怜,甘为走狗,就该落得个万箭穿心、挫骨扬灰的下场!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痛饮其血!!!”
“福生无量,道友积德。贫道向来与人为善,不喜那等杀生之事,他又是我师门弟子,虽然自甘堕落,但我终究不忍,仅仅剖其元神,以示惩戒。”
“太轻了!这种人,不死不足以赎罪!前辈您可不能心慈手软啊!”
“轻么?好罢,也许,的确是我私心作祟,有失公允了……”
剑灵声音一顿,状若沉思,而后说道:“贫道想了个法子,梅时雨本是昆仑玉胎,昆冈之玉又是上好的天材地宝,对疗伤有起效,不如就让他留在这杏林,以骨血入药,救治伤患,就当是他赎己之过,洗脱罪身吧。”
“此法妙极!妙极!前辈真是一颗仁善之心!梅时雨都叛出师门了,您竟还为他着想,给他一条了却因果报应的出路???”
“切记,不要叫他死了,只有活着,他才能慢慢清还业障啊……”
“哈哈哈哈!前辈放心,我们都明白!”
就喜欢懂事的人。
剑灵呵呵笑道:“我将在四方布阵,把杏林隐入阵中,让外面的人,暂时找不到这里,但要记得,里面的人一旦跑出去,也难找到回来的路。”
他还提醒:“鬼门关塌陷,云松轩等人在那边脱不开身,少则三五日,多则月余,他们是回不来的。但也有可能,‘万剑归宗’之下,只需几个时辰,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你们务必看好时机,多加保重。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去也!”
说罢,剑光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番妖言惑众,那三个修士却字字句句,都听到心坎里去了,甚至还觉着,他又是四下布阵,又是掐算时间,是在为他们细致考量,顾他们周全,简直是天大的善人啊!
分景剑一去,三人便把梅时雨围了起来。
在场不止他们三个,但都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思,隔岸观火。
梅时雨如今在修仙界恶名远扬,没人觉得他应该有个什么好下场!
他之前在人间游历,既杀过正道中的败类,也杀过本就是败类的邪修,得罪了正邪两道很多人,尤其是正道——
梅时雨身份尴尬,立场别扭,他杀掉那些“仙修”时,来不及也没办法揭露其恶行,因为没人会信他说的话,就算信了,查起来又会扯到许多人,摊上更多干系。
仙门世家大族不计其数,利益纠葛错综复杂,梅时雨不擅长处理这个,所以,他选择快刀斩乱麻,往往恶人罪名得不到昭彰,就被他先斩后奏处理掉了,久而久之,他的名声也烂透了。
只要是个修仙的,都恨不得学凡间老百姓,朝他头上扔菜叶、砸臭鸡蛋,又有哪个,会在他身陷泥泞的时候,拉他一把呢?
梅时雨撑着树干,半坐起来,身前那个血洞,还在汨汨流血,但他毕竟修仙之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与这种皮肉之苦相比,显然还是元神所受的伤,更令他生不如死。
他觉得疼,太疼了……可具体哪里疼,他又说不上来,所以不断地挪动四肢,原先躺着,现在坐着,还想起身站着,但把他围住的三个“债主”,只想让他跪着、趴着,妄想站起来!
他们断了他的手脚筋。
“不……不要……”
“唔嗯!”
“呜……”
他竟然像个小孩一样,说哭就哭了出来。
此刻他神志不清,也确实,和稚童无异。
但他又很克制地,没有叫也没有喊,眼泪仿佛是被逼出来的,不是因为伤心、愤怒、或是恐惧,仅仅只是疼到极限,身体不得不寻找一个宣泄口,不然他会被逼死。
他压根不会有什么情绪的。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但却清清楚楚地唤了声:“李……李停云……”
若说他还能想起什么,大概也只有这个名字了。
他混混沌沌地想:
李停云……不要、不要欺负我……疼……
仅仅过去两个时辰不到。
鬼门关外,剑阵之中,青霜剑身突然剧烈抖动起来!
万剑归宗,撑个两三天都不算久,遑论两三个时辰?元彻注意到青霜的异动,忙说:“拜托,拜托!不要这时候耍脾气啊……”
想安抚它,但不知从何下手。
青霜发出一声声嗡鸣,就像人濒死时发出的尖锐哀嚎,主人……出事了!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它感觉自己就快要灵力泄尽,浑身崩碎,彻底不复存在了!
但它完全感知不到,梅时雨在哪儿。
如果找不到主人,那就去找,去找……
青霜遽然脱开剑阵,一头扎进鬼门关的裂隙!
逆着鬼潮,一点灵光,明灭而前。
在它撤走的瞬间,剑阵崩塌,功亏一篑,元彻自高空坠落,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接住。
剑雨纷纷落下,但都不再像之前一次次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斩杀厉鬼那样,它们几乎毫无攻击力,变成了废铁,就是硬砸,也砸不死几个人,更别说没有实体的鬼影了。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
“这还用说,肯定是那把剑的缘故!”
“我就说,梅时雨哪有那么好心,前来助阵?他怕不是故意的,混在其中,找机会倒戈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