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时雨睡了好长一觉。
这一觉睡的,腰酸背痛腿抽筋,猛然醒来,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脑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送回太极殿的了,睁眼就是这间他已经居住了有些时日的卧房。
还有这张雕刻繁复、花里胡哨的千工拔步床。
每次从床上醒来,都感觉自己像个千金大小姐……李停云一定是故意的,梅时雨至今仍然这么认为。
忽而听到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下了床,掀开层层罗帷,发现地上一片狼藉,堆满了衣裳,这里一件,那里一条,无从下脚,而“始作俑者”正埋头藏在衣服堆里,左挑右拣。
迎面飞来一条亵裤,梅时雨抓在手里,老脸一红,忍不了了,跨步上前,把青霜剑拎了出来,这把剑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从没见它这么调皮过,李停云的剑意,和他这个人一样,不要脸……
“你在做什么啊?”梅时雨捉住剑柄,它还不乐意,在他手中扭来扭去,终于挣脱,蹭蹭他的衣袖,又蹭蹭他腰间那条束带,似乎在说:“我再给你挑衣服呀!这条带子完全不能用了!”
梅时雨看着满地的衣裳,一件件捡起来,收回去。他竟不知自己房里有这么多衣物,青赤黄白黑,五色俱全,各种样式形制,一应俱全,眼睛都要看花了。就是一天换一身,三个月也不重样。
除了李停云,还会有谁这么无聊,酷爱给他置衣?
梅时雨深居简出,那么多衣服,穿给谁看?李停云很不要脸地说:我啊我啊,穿给我看!
梅时雨觉得,太极殿殿主在某些事情上,很小孩子气,他甚至每天都会专门抽出一点时间,站在衣橱前“指点江山”:你今天穿这个,明天穿那个,后天……我再给你添件新的!梅时雨没辙,毕竟在人家家里住着,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于是梅仙尊试遍了五颜六色、奇奇怪怪的衣服。
每件衣服,都是显而易见的华美别致,料子更是显而易见的造价不菲,有些衣料的质地,根本摸不出来是什么造的,穿在身上,居然能感知到充沛的天地灵气……梅时雨怀疑,李停云又干了什么暴殄天物的坏事,再后来,他就说什么都不穿了。
李停云失落极了,但还是乐此不疲,给他置办更多的衣裳,把箱柜塞得满满当当。
青霜从那些衣物里,挑了件大红色的,顶到梅时雨眼皮底下。
这件!就这件!红色喜庆!
梅时雨挥手扫开它,“别闹了。”
喜庆什么?还是那句话,穿给谁看呢。
他的心情很不好。
从地界回来,不知过去几天了,偌大一个太极殿,他把神识放出去,却捕捉不到一丁点李停云的气息,也就是说,这个家伙还没回来。
两人在太极殿“同居”这么长时日,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梅时雨已经习惯李停云随时出现在他周围任何地方,若是某个时刻,他寻遍周遭,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反倒有些别扭,总感觉身边少了个人,少了点东西。
他随便换了身常穿的天青色衣袍,整理衣袖时,忽然看到腕上缠着的一枝柳藤,想起在枉死城听人“讲故事”时,李停云无聊捡起地上的柳条,编了只藤镯,戴在他手腕上……
李停云送他的所有东西里,大抵就数这个最不起眼,但梅时雨为避免柳条变得又干又脆易折断,一直用灵力养着,虽然中途受阴阳咒影响,灵力断供了,但生命总是很顽强,枝条间隙竟冒出了一点嫩绿的柳芽。
新生绿意令人欢喜,梅时雨把藤镯拢在袖中,依旧小心呵护,简单打理一番,就推门出去了。
走出殿门的刹那,他突然意识到,太极殿的禁制……似乎没有了?!
他反复进出多次,终于确认,李停云亲设的这道防线,已经荡然无存!
这事细思极恐。
他一个箭步冲出去,跑下层层白玉阶,却见四象城那几位,就候在外面,不知等了多久。
四人皆在,无一缺席,薛忍冬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茫然状,夏长风则是一团劈里啪啦燃烧的火焰,身边林秋叹时不时给他添点柴,至于最后一位,青龙城城主叶觉春……
这还是梅时雨第一次跟她打照面。
几乎所有人都说,叶觉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压根没有人和梅时雨提过,她竟然是个女子!
而且说不上来地、莫名其妙地有点眼熟。
众人看到他,反应各不相同,只有林秋叹朝他微微一笑,颔了颔首。
梅时雨微微颤抖地抬起手指,指着被他们四人围在中间的白狐……
“谁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又是司无忧!
天呐,她怎么无处不在???
梅时雨颇感头疼。
夏长风率先开口:“她一路追着我,跑到这里来的。”
梅时雨问司无忧:“你为什么追他?”
司无忧说:“我也不知道……但我认得他!”
夏长风矢口否认:“我不认识你!”
司无忧却说:“我哥以前在一个边陲小国,拐走了一个小皇子,我们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你是不是姓夏?如果是的话,我就一定没认错。”
夏长风坚持道:“不!你就是认错人了!什么都不要说了,梅仙尊,让她滚!快滚!”
司无忧很没眼色,继续说道:“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我们分开了,很多年都没再见过面,但也不至于说,你不认得我是谁了吧?那你还记得我哥吗?他挖了你的……”
“住嘴!”夏长风怒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扒出平生“污点”,就像光天化日之下,被扒掉了底裤。
很难堪。
林秋叹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早就知道了。”
夏长风火苗颤颤:“什么?你们都知道了?还‘早就’?!”
他看叶觉春,叶觉春淡淡点头。
又看薛忍冬,薛忍冬表示:“有点印象。”
再看梅时雨,梅时雨也很抱歉地点了点头。
夏长风咆哮:“到底是谁这么大嘴巴!!!”
众人都看林秋叹。
林秋叹打着哈哈说:“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就喜欢找人唠嗑……”
“好了好了,”梅时雨叫停他们,直截了当地问:“这只狐狸,怎么处置?”
夏长风默了片刻,说:“我想把她送回云岚宗,她哥那里。”
林秋叹觉得不可,“自作主张,你怎么跟殿主交代。”
夏长风怼他说:“这不是殿主不在场吗?出了事我自己担着!”
“你担不起,”林秋叹很理智地分析道:“首先,司无忧乃绝品炉鼎,其次,她和殿主……红线定情。”
“什么?!”夏长风火苗猛然蹿得老高了,“什么叫‘红线定情’?他俩之间还差着辈儿呢,你知道吗?你敢这么胡说八道,殿主若是知晓,你更交代不了!”
梅时雨起了疑心:红线的事,林秋叹怎么知道的?此事发生不久,而他甚至没去过地界!
林秋叹问道:“梅仙尊,你以为呢?”
梅时雨恨不能离司无忧越远越好,但考虑到她和李停云之间那根明明看不见、却感觉无比刺眼的红线……梅时雨更加恨不得司无忧离这个地方、离太极殿、离李停云越远越好!
没有原因,也不必掩饰,这就是他心里最直白的想法。
他直说了:“夏长风,你送她走。出了事,我和你一起担着。”
梅时雨几乎是在拍板做决定了。
说完,才发觉自己语气有点强硬。
便加了句:“可以吗?”
林秋叹:“你不需要问这个。无论你说什么,我们都会照做。”
他提醒道:“殿主把太极阴阳令都交给你了。”
梅时雨问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林秋叹还是打哈哈:“年纪大了,就喜欢道听途说,打探点小道消息……”
梅时雨:“……你有多大年纪?”
林秋叹:“比你大一点点……”
梅时雨心里清楚,不论自己问他什么,他都能圆滑地挡回来,记得从前李停云说,这四个人里有三个“都挺蠢的”,只有林秋叹“伪善得很、复杂得很”。
不得不说,李停云看人非常准,世事洞明皆学问,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不需要用到这门学问,能让他放在眼里的,本也没几个人。
“对了,你们几个,在地界时,被扫落忘川,是怎么上来的?”据梅时雨所知,元彻能在忘川御剑飞行,所以得救,夏长风一团魂火,或许压根没掉下去。那么,叶觉春呢?司无邪呢?
叶觉春不咸不淡道:“我识水性。”
梅时雨:这好像不单单是识水性就能解决的问题?!
夏长风则说:“我侥幸没掉下去……还好还好。”
他心有余悸。
梅时雨问他:“那你可知司无邪……”
“我哪儿知道?我管他呢!”夏长风直接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老狐狸不长心的,就是掉进忘川又能怎样,只怕连狐狸毛都沾不湿,就翻身上岸了。”
梅时雨听他这么说,想必司无邪也早早地回到人间,便问:“需要人帮你把司无忧送回云岚宗吗?”
夏长风推拒道:“不用,我自己来。”
“你怎么‘自己来’?你会把她烤熟的。”
“……”说得也是。
林秋叹这时,又把他那“九转玲珑”的盒子献了出来,“用这个吧。”
司无忧再次被收入盒中。
梅时雨细心地发现,那盒子,正是司无忧先前用嘴叼着的那一个,上面有盘蛇状纹样,似乎是鬼界的东西,心中疑云密布。
林秋叹把盒子扔进夏长风的火苗里,经熊熊烈焰燃烧,竟然毫发无损。
他这个举动,像是为了证明,真金不怕火炼,他的“万象天工匣”真不是劣质品!明明摔不坏、砸不烂、也烧不毁,如果出了问题,也不能怪匣子……要怪就怪这世界本来就有问题。
夏长风离开后,梅时雨开口问道:“你们可知,太极殿的禁制为何会消失?”
仍是话最多的林秋叹答他:“自然是因为,殿主也‘消失’了……”
“他怎会?!”梅时雨决不相信,“你不要这么说!不要故意吓唬人!”
林秋叹道:“梅仙尊,你别着急,我的意思不是殿主有危险,菩提戒困不住他,忘川河更不可能,只不过……他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了。”
梅时雨:“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所谓的‘消失’,到底什么意思?”
林秋叹:“这个你应该等殿主回来,亲自问他才对。我无法向你解释,因为我也不太清楚。”
“谈完了吗?”寡言少语的叶觉春突然插话,“我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梅时雨喊住她,终于问出了那句:“我是不是,从前在哪里见过你?”
叶觉春淡然道:“是的。在道玄宗,我们常常见面,小师叔。”
梅时雨有如五雷轰顶,怀疑自己听错了,向林秋叹求证:“她刚刚叫我什么???”
“梅仙尊,她就是阿椿啊,你认不出来吗?”林秋叹一语道破。
梅时雨掐了掐太阳穴,吸气、呼气,深呼吸几次,审问:“你是怎么混进道玄宗的?!”
叶觉春语气平平:“我不是混进去的,而是……考进去的。”
林秋叹替她理清事情始末:“梅仙尊,阿椿很早就被你二师兄收入门下,道玄宗与她同年的弟子,都得称她一声“师姐”。”
“她可是堂堂正正,通过道玄宗的入门试炼,在拜师大典上,由任宗主亲自决定,将她交给你二师兄管教。”
“这其中,没有任何猫腻。”
“她确实是凭实力考进去的。”
梅时雨道:“她为什么要参加道玄宗入门试炼?!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猫腻!”
转而看向叶觉春:“你到底在图谋什么?这跟李停云有关系吗?他知道吗?还是说,这是出自他的授意?他想在道玄宗安插眼线?!”
叶觉春垂着眼帘,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没什么。无所谓。”
梅时雨:“……???”
林秋叹却说:“道玄宗的入门试炼,我们这些人,不能参加吗?层层考核,都没把阿椿筛下去,就连任宗主,也没说二话啊……梅仙尊,你先不要这么激动,阿椿考都考进去了,就顺其自然吧。你只当她喜欢学习,渴望进步好了,不要大惊小怪。”
梅时雨:“……!!!”
为什么此时此刻林秋叹也显得这么“有病”?!
太极殿还有正常人吗?!
叶觉春索然无味地重复道:“谈完了吗?我有事,先走一步。”
梅时雨:“……你走吧。”
他很无力。
林秋叹适时说道:“阿椿是失去‘感情’的人,跟她交流有点困难,你是没有办法理解她在想什么的,因为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世间鲜有人知,四象城四位城主,皆是“天残地缺”之人,薛忍冬记忆易损,夏长风五脏不全,林秋叹病骨沉疴,而叶觉春——
她没有感情。
没有任何感情。
就是至亲死在面前,她也不会眨一下眼。
无悲无喜,无情无欲,无所求,无所念。
世上大抵没有人能对忘川之水全然无感,因为没有人可以真正斩尽七情六欲。
即便修行之人,只要大道未成,也还是不能避免被各种“感情”“杂念”所困扰。
三界六道之中,恐怕只有九重天上的神仙能做到灭绝人欲了——甚至这也不一定。
但叶觉春,是可以做到的。
她掉进忘川,什么异样感都没有,只觉得,这水可真水啊……既凉快又舒服。
“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为了什么、在意什么……这些她统统都不知道。”
“她不会撒谎,她说‘没什么’,那就是真的没什么,她说‘无所谓’,那就是在她看来,一切真的都无所谓。”
林秋叹有理有据道:“如果她确实图谋不轨,那她早把道玄宗搅乱了,但仙尊你看,直到今天,道玄宗甚至没有人对她起疑,就连你徒弟,也跟她私交不错,最起码可以证明,她这个人,本身没什么问题。”
梅时雨嘀咕:“失去感情的人?”
林秋叹道:“是啊。失去感情,也挺好的……无欲则刚。”
梅时雨问:“你们四个人,是不是多多少少,都失去了一些东西?”
林秋叹:“大体上,也能这么说吧……”
“那我呢?”薛忍冬懵然听他们谈论许久,终于开口:“我失去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林秋叹:“这里没你的事,你一边玩儿去吧。”
梅时雨一看到薛忍冬,就想到花映月的死,林秋叹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问道:“梅仙尊,你可知,花映月为什么姓花吗?”
梅时雨是真服了他。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聊两句?!
梅时雨:“因为她在花川谷长大,花川谷世代族姓为‘花’……”
林秋叹:“看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啊?”
“她是花川谷谷主的女儿。她的父亲,就是云松轩。”
“……啊?!”
“你果然不知情。”
林秋叹不禁感慨:“跟你聊天真有趣。你两耳不闻窗外事,知之甚少,我每句话都能给你带来惊喜。”
就像说书先生给人讲故事,只有听众情绪给得足足的,他才会越讲越来劲。
林秋叹现在就很来劲。
但梅时雨快要崩溃了。
花映月……怎么会是云大哥的孩子???
云松轩早已成亲的事,在修仙界乃至云岚宗都还是个秘闻呢,若不是他主动透露口风,梅时雨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他居然和花川谷谷主有情况……
云松轩有妻子,有孩子,这件事梅时雨知情。
但花川谷女子为尊,规矩森严,对外来者,尤其是男人,十分排斥,就连云松轩这个做亲爹的,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和老婆孩子见上几面,梅时雨就更不认得,他女儿究竟是哪位了。
云松轩也并不常跟他提起自己的家事。
因为云岚宗,也是有规矩在的,毕竟是修仙宗族,要是有谁知道,云松轩这个家伙居然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偷偷“入赘”花川谷,孩子随母姓,给他们丢了大脸,那可是要家法处置的!
所以,关于自己的老婆孩子,云松轩能不提就不提,他肯把自己已成婚的消息诉梅时雨,可见是把他当作自己最知心的朋友了。
那么……林秋叹到底从何得知这个“秘闻”的?!
他甚至比梅时雨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