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映月在道玄宗求学,都知道她出身花川谷,却无人留意,她父母是谁,因为花川谷秉信“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经常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儿。
众人便都以为,花映月也是被收养的孤儿。
梅时雨记得,花映月来道玄宗那年,正好碰上师尊出关,师尊让她拜入大师兄门下,花映月性情直爽,经常把她“阴阳怪气”的师父堵得说不出话来……而梅时雨的二师兄,脾气火爆,反倒收了阿椿,对着她不冷不热的一张脸,每每吃瘪,都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梅时雨忍不住想,还是元彻乖啊……这么乖的徒弟,跟他恩断义绝了。
怎么能没有遗憾呢。
“花映月体质有点特殊,生是水火双灵根,两者相克,故而修炼进度缓慢。我认为,你徒弟一定能把她的魂魄带回人间,这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重塑肉身,须找到与她生前牵连最深的东西……”
林秋叹疯狂卖关子:“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推断,她亲生父母可能都不知道。”
梅时雨顺他的意,问他:“既这么说,你定然是知道的了?”
“当然。”
“什么东西?”
“忘川彼岸,曼珠沙华。须是最有生机、开得最烈的那一株。”
梅时雨默然记下了。
谁料,林秋叹又有言:“仙尊,你不必亲自去取。我和你打个赌,明日你去花川谷谷口等着,一定有人带着此花前来,交付你手。”
梅时雨讶然:“你怎么知道我想……”想再去地界一趟?想去花川谷看看?
林秋叹笑笑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我猜到也不意外吧。”
梅时雨:“那你又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把花交到我手里呢?”
“我不知道呀,所以才要跟你打赌。赌赢还是赌输,明天才能揭晓。”
梅时雨却觉得,他这人很是心中有数,他好像对什么都“有数”,就像人间话本里的“江湖百晓生”。
梅时雨忍不住向他这个百晓生主动提问:“那你可以再跟我说说分景剑的事吗?”
不料林秋叹摇头说:“分景剑么……这我就不清楚了。”
梅时雨:“这个可以清楚。”
林秋叹:“这个真不清楚。”
梅时雨:“……”
林秋叹:“哈哈。”
就这样,两人结束谈话,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剩下薛忍冬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
怪可怜的。
林秋叹突然折回。
把他领走。
……
偷偷潜入云岚宗,夏长风没叫任何人发觉。
这种事他干多了,轻车熟路。
司无邪的居所是座小筑,后院有片小树林,火苗“嗖”地从林子里钻出来,顺着房檐连跳几下,从窗户飘了进去,檐角风雨铃当当作响。
小筑里静悄悄的,司无邪趴在窝里睡觉。
他居然在睡觉!
这种时候他怎么睡得着的?有出息没有?!
夏长风不由分说钻他被窝一顿折腾。
表面意义上的“折腾”。
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他现在这个样子,人形都化不出,就是想做也做不了。
火舌掠遍司无邪全身,愣是把他热醒了,睁开眼,发现整张床都点着了,被子早已烧成灰烬,他大抵要气笑了,却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抱怨说:“……你弄死我吧。”
夏长风一听这话就来气,“不是你自己作死吗?”
司无邪又闭上眼,回他两个字:“累。滚。”
“我滚了,谁来帮你,救你妹妹?”夏长风冷嘲道,司无邪物尽其用、机关算尽的一面已经深入他的心,“这种时候,你不应该利用我做点什么事吗?”
司无邪闭着眼睛说:“学聪明了。不用我说,就知道该做什么。滚吧,带不回司无忧,别来见我。”
“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但你能不能说句好听的?哪怕哄我一下呢,你不是挺会骗人的吗?”
“太贱了,弟弟,你真是太贱了……”
司无邪闷声发笑,“就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会像一条哈巴狗一样黏在我身边,赶都赶不走……你说,我还有必要对你好言好语吗?”
夏长风不死心道:“忘川水,对你真的一点作用都没有吗?”
司无邪:“你刚才不是全身上下检查过了吗?要不我脱光衣服,再给你瞧瞧?”
夏长风:“……可我感觉,你有点不对劲。”
司无邪:“心口疼。”
“什么?”
“我心口疼。”
“老狐狸,你有心吗?”
“所以说,是你的心在疼,在我的身体里,你感觉不到。”
司无邪疼得直抽气:“你心疼什么呢?委屈?难受?觉得自己太不值了?”
夏长风很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对我这么‘尖酸刻薄’?!”
“你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
“外面有谁不知道,你八面玲珑、巧舌如簧,跟谁都能谈笑风生……”
“你会对别人说这种戳刀子的话吗?不!你不会!你恨不得把甜言蜜语说给全世界听!”
“你对谁都那么谄媚、恭维、阿谀奉承!唯独对我——”
“你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
司无邪缓了缓道:“你对我不也一样,总是冷嘲热讽……说这些没用!弟弟,我早就跟你坦白过,你只是我命里的一道‘劫’,你本来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谁能想到你……唉,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劫’?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活,而你活着,我只能去死。”
“如果只是你死我活这么简单,也就罢了,我当初没弄死你,你现在回来弄死我,一了百了,什么闹心的事都不会发生了。可你非要缠着我,让我这么老的一只狐狸,跟你这小屁孩儿谈情说爱,我八十你十八,你说你玩儿得过我吗???”
“你又蠢又爱玩,还玩不起,受点情伤就哭哭唧唧,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这不是你自找的吗?你这种小白菜,我年轻时候见多了。所以,你不要跟我谈真心,能处处不能处拉倒,我这张床你睡够了就提裤子滚吧,我不赖你,你也不要怪我。”
最后,他说:“咱俩断了吧。”
夏长风问:“你心里真这么想?”
司无邪不耐烦道:“我心里还有更真的想法你听不听?!”
“听,”夏长风找罪受一般,说:“就现在,你把你心里最真的想法,全都说出来!我不要再去猜你的心思了,今天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司无邪毫不犹豫地说:“那你听好了,咱们俩的事,一直都是你,一厢情愿,自轻自贱!”
“你一定听说过,我有个为了求爱痴心疯的娘,还有个放荡不羁处处留情的爹吧?”
“在我出生那天,我爹重伤我娘,取了她的妖丹,我娘奄奄一息之际,自断九尾,化作最恶毒的诅咒,咒我爹永绝后嗣、永失所爱……”
“这真是太可笑了,云松鹤那种人,见一个爱一个,搞一个忘一个,就算有九十九个女人背着他偷情,他还能乐此不疲地再去找第一百个!”
“我娘诅咒的,不只是我爹,还有我们兄妹俩——她就是一个为爱昏了头、蠢到家的女人!”
“她深受情劫折磨,也深知九尾狐族情关难过,所以毁掉了司无忧的容貌,让她侧脸生出丑陋的疤纹,也伤了我的命魂,让我永绝情根!”
“永绝情根你懂吗?!我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任何人!!包括你!!!”
司无邪情绪很激动,但他真的很累,趴窝里不能动弹,休息好一会儿,用气音勉强挤出一句:“我当初就是怕死,才答应跟你好的……现在我不怕了,随你便吧……”
夏长风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一切由不得他信还是不信。
因为这就是真相,真相就这么残酷。
司无邪从来没有对谁用这种语气、这种表情说过话,夏长风把一只极其善于伪装的狐狸逼得撕破了脸,那狐狸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一字一句、都是快刀。
“怪我不该动情,是吗……我要是直接把你杀掉、夺回朱雀之心,该有多痛快……可我为什么偏偏对你有感情呢?我果然是在……自己作践自己……”夏长风喃喃低语。
他好似想清楚了,但又没那么清楚,感情无法用理智衡量,只有不清醒的人,才会越陷越深。
最后的最后。
司无邪说:“朱雀之心,你拿回去吧。”
他在等他动手。
可等到睡着了,都没个动静。
半夜醒来,周围漆黑一片,还以为自己的魂儿到了地府。
转念一想,不该是这样啊。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为了权力、地位、身份,他亲手捏碎了自己腹中那枚千年妖丹,如果不是有朱雀之心护着,他早就该魂飞魄散了!
他不可能有机会魂游地府……他只是还活着,他没有死。
夏长风不仅没动他,还把他颈间那只用来彰显“恶趣味”和占有欲的黑色项圈取了下来。
枕头旁边,多了只盒子。
司无邪混迹地府那么多年,一眼就认出,这是鬼王的东西,再一联想,很容易就猜到,司无忧被锁在里面,夏长风来这一趟,本来就是要把他妹妹,送还给他的。
这小冤家以后不会再来了……
司无邪心想。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次完美的博弈。
不出所料他赢了,什么都遂了他的意。
司无邪正出神呢,余光突然瞥见一只暗红的灯笼,摇摇晃晃、由远及近,灯笼停留在他床前,暗淡的光线映出一张死白死白的脸——
“小叔叔,你干什么?”
他有气无力地回应对方这把幼稚的恶作剧。
云松轩擦掉脸上那层厚厚的白粉,尴尬地笑:“居然没有吓到你?我这副样子,把巡夜的小弟子吓了个半死呢!”
论辈分,俩人是叔侄。
但论年龄,司无邪要比云松轩大个几百岁。
云松轩是旁支的旁支,若非能力出众,在家族里根本排不上号,但他这人命好,人缘也好,前任家主云松鹤看重他,现任家主司无邪同样待他很不错。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从司无邪接手云岚宗,明里暗里将云松鹤从前仰仗的那批“老臣”之间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拔起、全部肃清,现如今云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没人敢不服他。
独独云松轩。
司无邪不仅没针对他,甚至还有点“依赖”人家。
他从没喊过云松鹤一声“爹”。
但对云松轩张口就是“小叔叔”。
“我以前是地府的阴差……”司无邪无奈道。
言下之意:我什么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没见过,你觉得我会怕鬼?!
“啊,我忘了。”
云松轩挠挠头,“嘿嘿。”
司无邪:“你怎么搞成这样?”
云松轩:“方才我在丹房配药,一不小心摔进炉灰里了……”
“那您可太不小心了。”
“大侄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从窗户里看到你这边着火了啊!”
结果跑来一看,发现并没有。
今夜太平,无事发生。
真的无事发生吗?云松轩觉得不一定。
他盯着司无邪,“是不是你那个……那个什么又来了?我已经抓到你们好多次了!次次替你们保守秘密!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频繁?!”
刚才一晃而过的火光,大概就是夏长风离去的身影,云松轩的住处,离这儿最近,“捉奸在床”简直不要太方便。
他提醒司无邪:“你屋子后面那片小树林,该找人捯饬一下了,你俩经常在里面幽会,有些痕迹是抹不掉的,比如压倒的树枝、踩秃的草地……”
司无邪没什么反应,他从不在这种事情上害臊,“您可真够细心的,我猜,您是三更半夜幽会佳人经验多了,才能练就这么一双火眼金睛吧?”
“哪有幽会?什么佳人?你别瞎说!”云松轩否认得急,欲盖弥彰,“我这还没成亲呢……”
“没成亲,闺女都十八了,对吗?”司无邪懒得戳穿他,“花川谷谷主近来可好啊?上次在仙门大会上,我还没谢她替我说话,给我解围呢。”
云松轩手一抖,灯笼掉在地上,“你都知道了……”
司无邪道:“放宽心,云岚宗就我一个人知道。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呢,怕你受不了,所以想请你先坐下,就坐在地上吧,起码摔不着。”
云松轩问:“什么事啊?有你说得这么可怕……”
“花映月,被李停云杀了,尸骨无存。”
“啥???”
云松轩发出尖锐爆鸣。
苍天啊!大地啊!
开什么玩笑,这太可怕了!!!
他头一晕,差点厥过去。
“就两三天前,在地界……事发突然,消息没传回人间,很正常。我估摸着,花川谷谷主也尚不知情……”
司无邪继续道:“道玄宗那边,丢了三个弟子,应该有所察觉,但也不会想到,他们几个小孩儿,那么大胆,偷偷跑去阴曹地府……小叔叔,你有在听吗?”
云松轩此刻不用抹粉,脸色就白如死灰,当真有几分吓人了。
司无邪推推他,在他耳边呼喊:“有的救!人还有的救!”
云松轩终于听进去了,僵硬地转过脖子:“真的……你不要骗我……”
“你该动身去花川谷,和谷主商量一下‘还魂之术’,给你女儿再造一具肉身。重塑肉身,不仅要大量天材地宝,还需死者生前有执念之物……”
云松轩木然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司无邪笑说:“当然是见过鲜活的例子了。”
“我现在就去……”云松轩扶着床沿站起来,双腿抖如筛糠,“现在就去找……”
司无邪道:“小叔叔,我还有些话,想跟你一并说清楚。”
云松轩道:“啊?还有……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有啊,可怕极了。”司无邪真不是故意吓唬他。
直言道:“云岚宗将来恐有灭门之祸,我劝你这一去,就不要回来了。”
“顺便帮我给花川谷谷主带句话,让她们搬离那座山谷,离若木神树越远越好,再找个地方安置家业,不必留恋故土。”
“三大神树所在之处,其实并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蓬莱洲的今天,保不齐,就是我们的明天……”
他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害怕,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又何惧哉。
云松轩觉得这太离谱了,“花川谷中人,世世代代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怎么可能举族迁离?!我们云岚宗同样如此,在神树庇护之下,才有今日的基业,岂能自断根基?!”
“我也知道不可能,所以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至少提前防备一下,聊胜于无。”说着,司无邪不知想起什么,笑了一声,话锋陡转:
“我以前特别憎恨姓云的……真的。”
“我恨你们云氏一族、恨你们每一个人,恨不得云岚宗满门死绝了才好!”
“直到现在,我依然是这个想法。”
“但对你除外,小叔叔。”
“你是个很好的人,好人应该会有好报的吧……”
“这世上,需要你这样的人……”
“越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