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计策之狠绝毒辣(1 / 2)

皖南,卧牛山。

深秋,薄暮。

山势陡然拔起,如一头蛰伏亿万年的洪荒巨兽骤然弓起了嶙峋的脊背,要将苍穹刺破。

怪石在昏沉暮色中扭曲着狰狞的轮廓,像巨兽口中参差交错的獠牙,滴落着无形的涎水。

参天古木虬枝盘结,浓密如墨的枝叶交织成一片厚重的穹顶,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线惨淡的天光,将山林提前拖入幽暗的深渊。

空气湿冷粘稠,浓烈的松脂清香、腐烂落叶的腐朽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如同鬼魅般萦绕不去的血腥味——那是昨日狩猎残留的印记,也是这片山林残酷生存法则的无声宣告。

脚下,所谓的“路”早已被疯狂滋长的藤蔓和带刺的荆棘吞噬殆尽,每一步都需手脚并用,湿滑的青苔和松软的腐殖层下,隐藏着足以扭断脚踝的陷阱。

石虎,如同一块与身下鹰喙状巨岩融为一体的、沉默而饱经风霜的磐石,蹲踞在视野最开阔的突出部。

破烂的兽皮坎肩仅能蔽体,裸露出的臂膀肌肉虬结贲张,如同千年老树盘根错节的根瘤,上面密布着细密的荆棘划痕、深褐色的陈旧箭疤,以及新鲜红肿的蚊虫叮咬痕迹。

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狰狞翻卷的新鲜鞭痕,从肩胛骨斜斜撕裂过他古铜色的背脊,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死死趴伏其上,虽已草草敷上止血的草药泥,结了一层暗红的痂,但每一次微小的肌肉牵动,都带来钻心的抽痛和灼烧感——

这是三天前,他为了护住寨子里仅存的、能熬过这个寒冬的几袋黍米,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挡下了杜家催税队头目疤脸刘那浸透了盐水、抽起来带着恶毒哨音的牛皮鞭。

他粗糙如砂纸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身边那张陪伴他多年的百年老柘木硬弓冰冷的弓臂。

弓臂已被无数次的拉拽磨砺得光滑油亮,仿佛能从这冰冷的触感中,汲取到支撑他活下去、战斗下去的最后一丝力量。

他的目光,锐利如淬火后反复打磨的鹰隼之瞳,穿透层层叠叠、如同灰色纱幔般的暮霭和山间缭绕的湿冷岚气,死死钉在山下那条如同毒蛇般蜿蜒扭曲、通往杜家享乐与盘剥巢穴——云梦泽别院的必经之路上。

那里,灯火通明,笙歌隐隐,是他们所有苦难的源头之一。

在他周围的岩石缝隙、浓密如盖的树冠之后,几个同样剽悍精瘦的身影如同融入山林的猛兽,无声蛰伏。

猎户老根,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填满了风霜和戾气,一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紧握着一柄削尖了的硬木长矛,矛尖用燧石精心打磨过,在昏暗中闪烁着原始而致命的寒光。

半大小子阿木,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却死死攥住一张用坚韧藤条和兽筋制成的简陋猎弓,搭在弦上的骨箭微微颤抖。

还有沉默寡言的石头叔,他的箭袋里,每一支用硬木削制的箭杆都浸透了他对杜家的刻骨仇恨。

空气紧绷得如同石虎那张被拉至满月的硬弓,弓弦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只有山风掠过林梢时发出的呜咽悲鸣、远处溪流永不停歇的潺潺絮语,以及更远处,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如同毒针般刺入耳膜的杜家催税队嚣张跋扈的吆喝声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鞭子破空声——“啪!啪!”每一次脆响,都像是在猎户们心口又抽了一鞭。

“窸窸窣窣……”一阵极轻微的、如同狸猫穿行落叶的声响。负责了望的年轻猎户小七,身形瘦小却如猿猴般敏捷,悄无声息地从一棵挂满枯藤的老松上溜下,脚上破旧的草鞋踩在厚厚的松针上,几近无声。

他像一道影子般窜到石虎身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压抑的兴奋而干涩发紧,带着粗重的喘息:“虎哥!来了!杜家的狗腿子!三辆大车,装得跟小山包似的,轱辘都压得嘎吱响!领头的骑着那匹枣红马,就是疤脸刘那狗杂种!身边跟着七八个挎着腰刀、一脸横肉的狗腿子,还有……还有五六个推车的民夫,看着面黄肌瘦,走路都打晃,像是被硬从地里拖来的!”

他狠狠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石虎眼中寒光骤然爆闪,如同黑夜中撕裂乌云的一道冷电!

他喉咙深处猛地迸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却饱含着无尽暴戾的咆哮,如同被逼入绝境、獠牙尽露的猛虎,择人而噬!

他猛地站起身,身形在鹰喙岩的巨大阴影衬托下,瞬间显得格外高大、压迫,充满了爆炸性的原始力量,仿佛一尊从山岩中挣脱而出的复仇之神。

他没有言语,所有的命令都凝聚在那雷霆般的一挥手——动作凌厉决绝,如同开山巨斧劈开混沌!进攻的信号!

“呜——!!!”

几乎在他挥手的瞬间,一支尾部绑着鲜艳夺目的雉鸡翎、箭杆上精心削制出数个哨孔的响箭,被石虎那能生裂虎豹的恐怖臂力猛地射出!

凄厉尖锐、足以刺破耳膜、令人血液瞬间冻结的哨音,如同地狱厉鬼的嚎哭,骤然撕裂了山林死寂的假面,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直射向山下小路的某个特定方位——那里,是他们耗费数日,用木楔、石锤、汗水乃至鲜血,硬生生撬松根基的巨大岩石和砍断根系、只留最后一点牵绊的古木所在!

“轰隆隆——!!!!”

凄厉的哨音余韵尚在山谷间回荡,更大的、如同天罚般的巨响便已悍然爆发!

山道上方,那近乎垂直、令人望而生畏的陡峭山坡,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事先被精心布置的巨石和巨木,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被彻底激怒,挣脱了最后的束缚!

震耳欲聋的轰鸣瞬间吞噬了一切声音,大地在脚下疯狂颤抖!

大小不一的石块、合抱粗的树干,挟裹着万钧之势,卷起漫天泥土、断枝残叶,如同愤怒山神投下的灭世武器,轰隆隆地倾泻而下!

滚石与巨木相互碰撞、碾压、加速,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断裂声,在山谷间激起层层叠叠、如同海啸般的恐怖回音!

整个卧牛山都在这一刻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啊——!山崩啦!快跑啊!老天爷开眼……啊不,是塌方了!”一个推车的民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瞬间被淹没在烟尘里。

“滚石!是滚石!躲开!快他妈躲开!”一个杜家爪牙的警告刚出口,就被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中了后背,声音戛然而止,只剩骨头碎裂的闷响。

“我的腿!啊——!我的腿被压住了!救命!刘爷救命啊!”凄厉的哀嚎在混乱中格外刺耳。

“骡子惊了!拉住它!拉住……啊!”失控的骡马带着断裂的车辕疯狂冲撞,将旁边的人撞得骨断筋折。

三辆大车如同纸糊的玩具,瞬间被狂暴的滚木礌石砸得四分五裂!珍贵的山货皮毛、成袋的粮食、甚至几匹在暮色中依然能看出华美光泽的绸缎,如同天女散花般抛洒出来,旋即被无情地卷入泥石洪流,或被碾为齑粉,或被深深掩埋!

浓烈的尘土混合着碎叶、血腥和松脂的味道,冲天而起,形成一片巨大、窒息、遮蔽视线的灰黄色烟幕。

“放箭!”石虎的声音穿透烟尘,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仇恨,砸在每一个猎户的心头。

“嗖!嗖!嗖!嗖!”

早已蓄势待发的猎户们如同鬼魅般从岩石后、树冠中探出身来。简陋的猎弓被拉至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骨箭、石镞箭、削尖的木箭,在这一刻化作了复仇的毒蜂,带着猎户们积压已久的怒火,如疾风骤雨般倾泻向山下那片混乱不堪、如同被捣了窝的马蜂般乱窜的敌群!

居高临下,敌群暴露无遗,混乱不堪。粗陋的箭矢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

“呃啊!”一个刚推开压在腿上木头的杜家爪牙,脖子被一支精准射来的骨箭贯穿,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嗬嗬声,便瞪着眼睛栽倒在地。

“格挡!举刀格……”另一个还算清醒的爪牙刚举起腰刀,就被两支同时射来的箭矢钉穿——一支深深扎进他肥厚的胸口,一支则狠狠贯穿了他的大腿!

剧痛让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嚎,翻滚着跌下山坡,消失在烟尘里。

惨叫声此起彼伏,与滚石的余音、惊马的嘶鸣、伤者的呻吟交织成一曲血腥的地狱交响曲。

“冲下去!别让疤脸刘跑了!血债——血偿!”石虎的低吼如同虎啸,在山林中炸开!

他反手从背上抽出那柄刃口磨得雪亮、沉甸甸仿佛能劈开山岳的开山刀!

刀身在昏沉的暮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幽光!

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锁定猎物的猛虎,率先从数丈高的鹰嘴岩上纵身跃下!

借助陡峭山坡的冲势,他魁梧的身躯展现出惊人的敏捷与爆发力,脚尖在凸起的岩石、虬结的树根上几点借力,几个兔起鹘落的纵跃,便已如陨石般冲下几十米,速度快得只在身后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卷起的烟尘!

“杀——!!!”猎户们压抑已久的血性被彻底点燃,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山洪,紧随石虎之后,挥舞着简陋却致命的武器,咆哮着冲向山下那片烟尘弥漫、哀嚎遍野的杀戮之地!

山下,催税队头目疤脸刘狼狈万分地从一块碾过他坐骑后腿的滚石旁爬起。

他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前腿被生生砸断,倒在血泊中痛苦地嘶鸣挣扎。

他脸上被锋利的碎石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外翻,鲜血直流,染红了他本就因刀疤而狰狞的半边脸,此刻更显凶恶可怖。

惊魂未定,他刚拔出腰间的精钢佩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血腥杀气便已扑面而来!

烟尘中,一个魁梧如山的黑影狂飙突至!那柄沉重的开山刀撕裂空气,带着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尖啸,卷起一股腥风,以开天辟地之势当头劈下!

刀光如匹练,仿佛要将这天地连同他一起斩为两半!

疤脸刘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肝胆俱裂!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双手死死握住刀柄,用尽全力向上格挡!

他甚至能看清石虎眼中那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和那道自己亲手留下的、仍在渗血的鞭痕!

“铛——!!!!”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在脑颅内炸裂般的金铁交鸣!刺眼的火星在昏暗中如同烟花般迸溅开来!

疤脸刘只觉一股沛然莫御、如同山岳崩塌般的恐怖巨力沿着刀身狂涌而至!

他双臂剧震,骨头仿佛要寸寸碎裂,虎口瞬间崩裂,鲜血如注,那柄精钢打造、伴随他多年的腰刀竟被硬生生劈得脱手飞出,旋转着“哐当”一声砸在远处坚硬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巨大的反震力让他如同被巨锤击中,踉跄着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上,震得树冠簌簌发抖,落叶纷飞!

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死死盯着烟尘中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没有丝毫人类情感的冰冷眼睛。

石虎的刀势没有丝毫迟滞!

借着反震之力,他腰马合一,全身的肌肉如同精钢绞索般瞬间绷紧、扭转、爆发!

开山刀划出一道更快、更狠、更致命、更符合力学轨迹的死亡弧光!刀锋撕裂空气发出的尖啸,成了疤脸刘此生听到的最后绝唱!

“噗嗤——!”

冰冷的刀锋如同热刀切牛油,毫无阻碍地切开了坚韧的皮甲、皮肉、颈骨和坚韧的颈椎!

刀锋入肉的瞬间,石虎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刃口切断筋腱、刮过骨头的细微震颤,以及那股喷薄而出的滚烫生命力的冲击!

疤脸刘脸上的惊骇、恐惧和一丝茫然瞬间凝固!

一颗带着惊愕表情的头颅,在颈腔巨大压力的推动下,带着一蓬滚烫粘稠的血雨,冲天而起!

无头的尸体重重栽倒在散落的山货、破碎的粮食和迅速蔓延开的泥泞血泊中,四肢如同触电般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归于死寂。

浓稠滚烫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从碗口大的断颈处汩汩涌出,发出令人心悸的“嗤嗤”声,迅速洇湿了身下昂贵的貂皮和散落的黍米,刺鼻的、带着铁锈味的浓烈血腥气混合着尘土和死亡的气息,在战场上弥漫开来,浓烈得令人窒息作呕。

残余的杜家爪牙目睹了这如同魔神降世般的一幕——他们平日里凶神恶煞的首领,竟在电光火石间被一个“山野猎户”斩首!

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如同风中残烛,瞬间熄灭!

“鬼啊!跑!快跑!”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喊叫。

如同被滚水浇灌的蚁群,幸存的爪牙们彻底崩溃,丢下在地上哀嚎翻滚的同伴,丢下散落一地的“战利品”,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向着山下杜家别院的方向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

“嗷呜——!!”

“杀得好!虎哥!”

猎户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震天动地的狂野欢呼,如同群狼啸月,声浪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这是血债得偿的宣泄,是绝境反击的怒吼!

石虎没有追击。

他站在疤脸刘那尚在汩汩冒血的无头尸体旁,开山刀斜指地面,浓稠粘腻的鲜血如同断线的红玛瑙珠子,沿着森冷的刀锋缓缓汇聚到刀尖,然后沉重地滴落,“啪嗒、啪嗒”,砸在浸透鲜血、混杂着粮食和泥土的污浊地面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尘土味。

古铜色的脸上溅满了敌人温热的血点,混合着汗水,蜿蜒流下。

背上那道鞭痕,在剧烈的动作和汗水的浸染下,仿佛活了过来,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深入骨髓的刺痛。

这痛,瞬间勾连起更深、更痛彻心扉的记忆——妹妹小莲被杜家豪奴如牲口般强拖走时,那撕心裂肺、穿透云霄的哭喊:“哥!救我!哥——!”

还有三个月后,被一领破草席裹着丢回寨口、那具瘦小冰冷、遍体鳞伤、最终在绝望中投水自尽的尸体……杜家的鞭子,抽在背上,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的心上!

疤脸刘这肮脏头颅滚落的瞬间,那喷涌的热血,似乎稍稍浇熄了一丝那日夜焚烧他五脏六腑的复仇烈焰。

“虎哥!快看!好东西!”猎户老根兴奋的声音传来。

他正从一辆被巨石砸得稀烂的货车残骸里,奋力拖拽出一个精致的牛皮箭囊。

箭囊上甚至还镶嵌着小小的铜扣。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倒出里面十几支簇新的箭矢。

“嘶……”周围的猎户们,包括刚刚经历完生死搏杀的年轻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瞬间被牢牢吸引。

那些箭矢在暮色中闪烁着冷硬、锐利、非比寻常的金属寒光!

箭头呈三棱锥形,开有深深的血槽,刃口锋利得仿佛看一眼都会被割伤!

箭杆笔直如尺,尾羽修剪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出自官家匠作监的手笔,绝非山中土法能打造!

石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大步走过去,从老根手中接过一支箭。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精钢特有的冰冷分量感和坚硬质感。

他的指尖细细感受着那精心锻打、淬火处理过的箭镞的锋利边缘,那寒意仿佛能刺入骨髓。

这冰冷的触感,与他背上那依旧灼热刺痛的鞭痕,形成了最鲜明、最讽刺、也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对比。

力量!这就是复仇的力量!这就是可以撕碎更多杜家爪牙的力量!

就在猎户们围着精钢箭矢兴奋低语时,两个身影如同融入山林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密林深处最浓重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没有脚步声,甚至仿佛连呼吸都隐匿了。

为首一人,身形精悍,穿着紧束利落的深灰色劲装,外罩一件与山林枯草同色的短斗篷,斗篷下摆沾染着湿泥和苔痕。

他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战场,冷静得近乎冷酷,正是之前与石虎有过短暂接触、自称来自“长安”的不良人暗桩,代号“山鹰”。

他身后跟着一个沉默如山、如同铁塔般的壮硕汉子,背负着一个沉甸甸的巨大包裹,步履沉稳,落地无声。

“石虎首领,好快的刀!好狠的刀!”山鹰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疤脸刘那身首异处、血流成河的尸体,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

“疤脸刘这恶贯满盈之徒,死在你刀下,是他的报应,也是替这方圆百里受他荼毒的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他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解下身后那壮汉背负的沉重包裹,“砰”的一声放在地上,解开系扣。

包裹打开的瞬间,猎户们再次屏住了呼吸,眼中爆发出比刚才看到精钢箭矢更加炽热的光芒!

里面赫然是数十支与货车里缴获的一模一样、闪烁着致命寒光的精钢箭镞!

而更令人心跳加速、血脉偾张的,是两具保养得油光锃亮、结构复杂精密、散发着浓烈杀伐气息的军用制式强弩!

乌沉沉的弩身由硬木和精铁混合打造,紧绷的牛筋弓弦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恐怖力量,配套的钢制弩机结构精巧,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光。

旁边还有几捆特制的、带有三棱倒刺的弩箭。

“这……这是……”老根的声音都带着颤抖,粗糙的手指想摸又不敢摸那冰冷的弩身。

其他猎户更是眼睛发直,握着简陋猎弓的手不自觉地松开又攥紧,简陋的木弓竹箭在这些杀人利器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山鹰随手拿起一支精钢箭镞,在手中掂了掂,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牢牢锁定石虎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此刻更因眼前武器而闪烁着对“力量”极度渴望的双眼:“这是不良帅的一点见面礼。长安的诚意,”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从来不止于口舌。”

他随即从怀中贴身内袋,取出一卷用厚实桑皮纸制成、以火漆严密封好、漆印上烙着一个奇特飞鸟纹记的密信,郑重地双手递给石虎。

“密约在此。朝廷承认卧牛山寨自治之权。盐、铁、药材,乃至……”山鹰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强弩和精钢箭镞,“更多、更精良的武器,后续会设法送来。翻山越岭不易,但必有通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字字清晰,“只有一个要求:共同抗杜!将这钉子,狠狠楔进杜家云梦泽的侧翼腹地!让杜衡那老贼寝食难安!让杜家的爪牙,再不敢轻易踏入卧牛山一步!你们,就是插在杜家和李璘心口的一把尖刀!”

石虎接过那卷密信。

信封上那冰冷的火漆封印,如同长安投射来的、充满力量却也无比沉重的目光。

他没有立刻拆开,仿佛那小小的信卷重逾千斤。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一一扫过:

手中那支冰冷的、象征着力量与复仇契机的精钢箭镞。

地上疤脸刘那身首异处、死状凄惨的无头尸体,那刺目的红与黑。

身边兄弟们眼中那因精良武器而燃起的、更加炽热、更加疯狂、也带着一丝对未来不确定的野望光芒。

山鹰那双冷静、锐利、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远处杜家别院方向,那在暮色中逐渐亮起的、象征着压迫与奢靡的点点灯火。

过往的屈辱、鞭痕的灼痛、妹妹绝望的哭喊、寨子里的饥寒交迫……与眼前冰冷的钢铁、滚烫的鲜血、长安的密约、复仇的希望……所有的一切,如同狂暴的洪流在他胸中激烈碰撞、咆哮!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密信和那支精钢箭镞!

指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发出“咯咯”的恐怖响声,手背上青筋如愤怒的虬龙般根根暴起!

他没有说话,所有的情绪、决心、誓言都堵在喉咙口,化作滚烫的岩浆。

最终,他重重地、狠狠地、如同要将自己所有的血泪、仇恨、生命都砸进脚下这片浸透了鲜血和希望的大地的力度,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幅度不大,却带着千钧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意志!

一个无声的、用血与火铸就的契约,在此刻达成。

卧牛山猎户们压抑的怒吼、手中冰冷精钢箭镞的反光、强弩那令人胆寒的幽光,仿佛与遥远太湖上滴血的鱼叉寒芒遥相呼应。

江南这张无形的大网,在无数升斗小民刻骨的仇恨与微弱的希望交织成的经纬下,在长安那只无形巨手的引导下,正悄然收紧,带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勒向杜家和李璘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咽喉。

……

……

紫宸殿,裴徽帝国心脏最深邃的所在。

时值盛夏午后,殿内却透着一种与季节不符的、渗入骨髓的阴凉。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藻井,繁复的彩绘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压弯脊梁。

唯有御案旁那座错金博山炉内,上品的沉香木在无声地燃烧,偶尔爆裂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噼啪”声,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雾蜿蜒上升,散发出宁神静气的馥郁芬芳。

然而此刻,这香气非但没能安抚人心,反而像一层无形的纱幔,将殿内紧绷到极致的氛围包裹得更加窒息。

在这片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另一个声音显得格外突兀而沉重——那是军枢府大元帅王忠嗣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

他如一座沉默的铁塔矗立在御案前方,古铜色的脸庞因激动和强自按捺而涨得通红,虬结的浓眉下,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御案之后那个年轻的身影,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是焦灼,是不解,更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战意。

御案之后,年轻的帝王裴徽端坐如渊。

他身着一件玄色常服,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却更衬得他面沉如水,仿佛一块浸透了千年寒冰的墨玉。

午后的天光透过高窗的鲛绡纱,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线条。

他的目光,如同世间最精准、最无情的刻刀,一寸寸、一丝丝地刮过平铺在御案上的幽州城防图。

这张用上好羊皮硝制的地图,此刻却如同被泼洒了淋漓的鲜血。

朱砂勾勒出的标记触目惊心:新筑的马面(城墙外凸的防御设施)如同从城墙上生长出的狰狞獠牙,虎视眈眈地指向城外旷野;

加宽的护城壕沟被描绘得深不见底,宛如幽深的陷阱,欲吞噬一切来犯之敌;

而新增设的炮位(投石机阵地),则像一个个致命的毒刺,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城墙内外,昭示着毁灭性的力量。

裴徽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桌面。

笃、笃、笃……

那单调而规律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仿佛不是敲在木头上,而是重重敲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弦之上,震荡着他们的灵魂,提醒着他们帝国北疆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那声音,是帝王思考的节奏,也是风暴酝酿的倒计时。

杜黄裳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一些话,但目光触及裴徽那沉静如冰、不容置疑的侧脸,再扫过王忠嗣那几乎要喷火的怒容,终究只是无声地冷笑一声,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王维清雅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目光复杂地落在幽州城防图上那些刺目的朱红标记上。

颜真卿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如同雪压的青松。

他清癯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印着忧国忧民的沉重。

眉宇间那抹忧思,浓得如同殿内沉香的烟雾,挥之不去。

他也在看那张地图,但看的不是那些冰冷的防御工事,而是地图背后所代表的、盘根错节的河北世家门阀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