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幽州的危机,根源不在城墙之高,壕沟之深,而在于人心之叵测,在于那些千年巨树般扎根地方的豪强。
“陛下——!”
王忠嗣那如同洪钟炸裂般的嗓音骤然爆发,瞬间撕裂了紫宸殿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这声怒吼饱含着他积压已久的焦虑、愤怒和身为统帅的强烈责任感,在空旷高大的殿宇内激荡回响,震得梁柱上的微尘都簌簌飘落。
他猛的向前跨出两大步,沉重的战靴踏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战鼓擂动。
“郭子仪!太行山大捷!斩首万余!俘敌数千!我军士气如虹,锐不可当!”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仿佛要将太行山那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场景重现于殿前,“卢珪那个无耻小儿,如丧家之犬仓皇北窜!脚跟尚未在幽州站稳,正是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战机啊陛下!”
他猛地俯身,粗壮如胡萝卜般的手指带着破空的风声,狠狠戳向地图上那个用浓重朱砂圈出的“幽州”二字,指尖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几乎要将那坚韧的羊皮纸戳穿!
“为何不令龙武军团挟此大胜之威,星夜兼程,直扑幽州?!趁其立足未稳,人心惶惶,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永绝后患!”他声音里充满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焦躁和身为帝国屏障却有力无处使的强烈憋屈,“难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那卢珪小儿在幽州招兵买马,串联河北道那些首鼠两端、心怀鬼胎的豪强,把这幽州城打造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铁桶吗?!陛下!!!”
王忠嗣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裴徽,那份身为老将的忠诚、对局势的忧心如焚以及对眼前“坐失良机”的强烈不解,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
“难道真要等他羽翼丰满,根基稳固,养虎为患,让这头恶虎反过来撼动我北疆百年根基,威胁神京腹地吗?!老臣……实在是不解啊!!”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破了嗓子,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挫败感,在大殿中久久回荡。
殿内的气氛在王忠嗣这火山爆发般的诘问下,瞬间降到了冰点。
颜真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知道王忠嗣的忠诚与急切,但也深知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面对王忠嗣诘问,裴徽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动怒或解释,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那“笃笃”声的暂停,反而让殿内的空气更加凝滞。
他那沉静如深潭的目光,如同缓缓流淌的冰冷水流,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无声地转向了下首端坐的颜真卿。
“颜卿。”裴徽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平和的询问意味,但这平和之下蕴含的威严,却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人的心都为之一紧。
他没有直接回应王忠嗣关于战与不战的争论,而是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新政推行,各地情势如何?‘均田令’、‘减赋安民策’、‘天工惠民’诸事,进展可还顺利?”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王忠嗣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不解,似乎不明白在这火烧眉毛的军国大事面前,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这些民政。
杜黄裳则精神一振,看着王忠嗣,心中满是对纯粹武将的冷笑。
王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捕捉到了帝王深远的用意。
颜真卿闻声,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士大夫特有的庄重与恭谨,宽大的绯色官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
他清癯而刚毅的面容在宫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肃穆,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回陛下,”颜真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深的忧虑,“陛下登基以来所颁新政,‘均田令’旨在抑制豪强兼并,使天下耕者有其田,安居乐业;‘减赋安民策’意在休养生息,纾解民困,藏富于民。”
“‘天工院所授新农具、新法’,更是利国利民、增产增收之无上利器。此三者,皆利国利民之良策,泽被苍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若能顺利推行,假以时日,我朝根基必将固若金汤,盛世可期!”
他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和对新政前景的描绘,让殿内众人,尤其是杜黄裳和王维等文官不由一振。
然而,颜真卿话锋陡然一转,如同从明媚春日瞬间步入凛冽寒冬,声音变得无比沉郁,仿佛压上了千钧巨石:
“然则……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胸前的官袍都微微鼓起,眉宇间的忧色瞬间浓得化不开,如同殿外突然聚拢的乌云。
“地方情势之复杂,阻力之巨大,远非庙堂之上、纸面规划所能想象!其艰难险阻,实乃寸步难行!”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和揭露残酷现实的决心:“地方豪强,世家大族,对此新政阳奉阴违,百般阻挠!其手段之刁钻毒辣,用心之险恶贪婪,令人发指,更令人切齿!”
颜真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和压抑不住的愤怒:
“或借口田亩不清、户籍混乱,巧立名目,层层设卡,故意拖延分田,使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望田兴叹,空有朝廷文书却无地可耕!”
“或暗中勾结,操纵粮价,囤积居奇!表面响应朝廷减赋号召,实则将朝廷恩惠层层盘剥克扣,甚至变本加厉!”
“使得减赋之利,如同沙中沥水,难以真正润泽黎庶!更有甚者……”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猛地指向身旁的罗晓宁,“罗公!不如由你来说!”
罗晓宁早已是满面愤懑与无奈。闻声立刻起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涩:“陛下!颜公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泣血!臣派往河北、河东、河南各道的工部匠师与推广吏员,屡遭地方豪强蓄意刁难!新式水车、曲辕犁、耧车等天工院呕心沥血所研、可大幅增产省力之农具,被他们斥之为‘奇技淫巧’、‘败坏农时’!更有甚者,散布谣言,蛊惑愚昧乡民,推广举步维艰!臣……臣愧对陛下信任!”
罗晓宁说到最后,声音哽咽,深深一躬,充满了无力感。
颜真卿重重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的疲惫:“陛下,此辈行径,狡猾至极!皆在律法边缘游走,钻营之精巧,规避之娴熟,令人叹为观止!其背后盘根错节之势力网络,根深蒂固,尤以河北卢氏为魁首!”
“卢氏千年望族,但光是一个卢氏倒也不怕,但卢氏代表的是四方豪强世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贸然以强力弹压,稍有不慎,便是星火燎原,激起地方巨变,天下板荡!此……实乃新政推行之最大梗阻,亦是幽州卢氏敢于如此猖獗、抗拒王化的底气所在!”
他最后一句,如同投枪匕首,矛头直指问题的核心——盘踞河北千年、势力渗透帝国肌体骨髓的卢氏门阀!
“河北卢氏”四个字,如同四块万钧巨石,沉甸甸地砸在紫宸殿每一个人的心头。
殿内刚刚因王忠嗣怒吼而升腾起的些许热度,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灭,气氛沉滞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王忠嗣脸上的战意和不解,第一次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他虽为武将,但也并非不通世务,深知这些盘踞地方的巨鳄有多么难缠。
王维闭上眼,似乎不忍再想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连阴影中的严庄,那冰冷的眼神也似乎变得更加幽深,显然在评估着卢氏这张巨网的韧性与节点。
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沉重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之际,一直沉默如深渊的裴徽,嘴角却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并非笑容,而是一抹冰冷到了极致、锐利到了极致的弧度,仿佛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透着寒气的缝隙。
他的眼中,更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芒。
然而,他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沉重气氛格格不入的轻松,如同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局看似铁板一块,无懈可击,幸赖元卿……”裴徽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一直静坐如渊、仿佛置身事外的新任宰相元载,“为朕献上了一策。此策,可破此百年僵局,解此心腹大患。”
刷!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聚焦于元载身上。
那目光中充满了惊愕、探寻、怀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如同聚光灯般灼热。
元载,这位以心思缜密、手段老辣着称的新贵,面容依旧保持着那份儒雅平静,仿佛殿内惊涛骇浪与他毫无关系。
迎着众人灼灼的注视,他从容起身,向御座上的裴徽深深一躬,姿态谦恭至极,挑不出一丝错处,完美诠释了人臣之礼。
然而,当他缓缓抬起头时,那双深潭般幽邃的眼睛里,却再也掩饰不住地闪烁着洞悉人心的精明与掌控全局的自信锋芒。
那光芒,锐利如鹰隼,沉静如古井,仿佛殿内所有人的心思,都早已在他的棋局之上。
“陛下谬赞,臣惶恐。”元载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富有韵律感的磁性,仿佛在拨动着一把无形的古琴,每一个音节都恰到好处地落在众人心坎上,“此乃陛下圣心烛照,高瞻远瞩,早已了然于胸。臣不过拾遗补阙,偶有所得,斗胆献芹罢了。”
他轻巧地将所有功劳归于皇帝,滴水不漏,既显谦卑,又暗示了帝王的深不可测。
随即,他步入正题,语气变得如同一位执棋者在推演一盘关乎天下的棋局,冷静而充满掌控感。
“诚如颜公所言,河北世家,尤以卢氏为甚,盘根错节,树大根深。其根系早已深入州郡骨髓,枝蔓勾连朝野内外,牵一发而动全身。”
元载的声音平缓,却字字千钧,他目光扫过王忠嗣,带着一丝安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否定,“若强行以王将军所言之雷霆手段,调集重兵剪除,固然可逞一时之快,摧其巢穴……”
他微微一顿,如同在棋盘上落下第一枚关键的子,点明了王忠嗣方案的致命缺陷:
“然则,北地必致剧烈动荡,烽烟四起!卢氏千年积累,党羽遍布,其反扑之力、煽动之能,岂容小觑?届时,河北必成人间炼狱!动摇国本!更会予虎视眈眈之突厥、契丹以可乘之机!此非上策,实乃饮鸩止渴之下下之策!”
他直接而清晰地否定了王忠嗣“犁庭扫穴”的提议。
王忠嗣眉头紧锁,鼻中发出一声粗重的不满的轻哼,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但看着元载那笃定的眼神和裴徽沉静的面容,他强压下反驳的冲动,选择继续听下去。
元载话锋一转,如同在晦暗的棋盘上轻轻落下一枚石破天惊的关键之子,瞬间点亮了整个棋局。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陡然带上了一种引人入胜的、近乎蛊惑的魔力:
“然则,诸位可曾想过……”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他们被自己的话语牢牢吸引,才缓缓道出一个看似荒谬的比喻,“若有一头贪得无厌、自视甚高的肥壮之牛,主动将那些原本分散各处、碍手碍脚的荆棘野草、毒藤蒺藜,囫囵吞下,聚于自己腹中……”
他双手在身前虚虚一拢,做了一个“聚拢”的手势,动作优雅而充满深意:
“那么,我们这些想要清除荆棘、开垦良田的农夫,所需做的,便只需精心磨利一把足够锋利的尖刀,然后……”他右手食指伸出,如同执笔,在虚空中轻轻一点,带着一种掌控命运的从容,“静待时机。”
殿内众人,包括急躁如火的王忠嗣,都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奇特而血腥的比喻所吸引,屏住了呼吸。
王维眼中露出深思,颜真卿紧锁的眉头下是惊疑不定。
严庄的眼神则锐利起来,仿佛捕捉到了毒蛇的信子。
元载的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各异的神情,嘴角那丝掌控一切的笑意加深了:
“待那肥牛肚满肠肥,自以为消化了荆棘,变得更强壮之时,殊不知,那些尖锐的荆棘野草正在它腹中翻搅、穿刺,令其痛苦不堪,虚弱不堪!”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如同金铁交鸣,“此时,再由牛腹之内,以我们早已磨利的那把尖刀,一举破之!”
他环视一周,声音带着一种开启新局的激昂:
“如此,既可得肥牛之血肉以飨天下(抄没卢氏财富补充国库、推行新政),又可清除其腹内盘踞之毒患(借机铲除依附卢氏的河北其他豪强),更可名正言顺,以雷霆万钧之势,扫荡余毒,永绝后患!”
元载的右手猛然向前一刺,如同出鞘的利剑,“此所谓,一石三鸟,毕其功于一役!”
“妙!妙啊!!!元相高见!真乃神鬼莫测之机!!!”
元载的话音刚落,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冰水,王忠嗣猛地一拍自己覆盖着甲叶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带着金属颤音的回响!
他眼中因长久困扰、百思不得其解而积郁的浓重迷雾,瞬间被一种拨云见日、醍醐灌顶般的狂喜精光所驱散!
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连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舒展开来,瞬间年轻了十岁!
困扰他多日、如同铁索缠身般的幽州困局,在这一刻被元载这惊世骇俗却又精妙绝伦的计策彻底劈开,豁然开朗!
“幽州卢氏!就是那头我们‘养肥’的牛!”王忠嗣兴奋地低吼着,像一头在绝境中骤然发现了猎物致命弱点的猛虎,几步就重新冲到巨大的御案前。
他那粗大、布满疤痕和老茧的手指,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反复地戳在地图上那个用浓重朱砂圈出的“幽州”二字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坚韧的羊皮纸戳出一个洞来!
“他卢珪小儿招兵买马,好啊!他正把河北那些桀骜不驯的亡命徒、散兵游勇都聚拢到他卢家的战旗下!”王忠嗣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他联络河北豪强,更好!那些对我们阳奉阴违、首鼠两端、甚至暗中抵制陛下新政的刺头儿,都被他用利益、用威胁、用所谓的‘共抗朝廷’绑上了他的战车!他耗尽卢氏千年积累的金银财宝、粮秣军械,打造这坚城利刃,更是好上加好!他以为他在壮大,在打造一个铁桶般的堡垒,殊不知……”
王忠嗣猛地转头,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火焰,扫过殿内众人,声震殿宇:
“他是在把河北道所有对我们心怀不满、阻挠新政、祸害地方的荆棘毒草,一股脑儿全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在用自己的血肉,替我们养着这些祸害!他在给自己打造一副最沉重的枷锁,挖掘一个最深的坟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充满了复仇般的快意:
“而韩休琳——”王忠嗣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闪电,瞬间锁定在阴影中的严庄身上,洪钟般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宣判,“就是元相说的那把塞进牛肚子里的尖刀!那把被卢珪自己用最残酷的手段、用背叛、用虐杀、用无尽的羞辱日夜淬炼的尖刀!”
王忠嗣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腥而解气的画面,脸上的肌肉都因兴奋而微微抽动:
“现在,韩休琳就在卢氏腹中!他的旧部被清洗虐杀,他的尊严被踩入泥泞,他的身体被折磨摧残!他的恨意,被卢珪亲手磨砺得比最冷的玄冰还要刺骨,比最毒的蛇吻还要致命!”
“这把刀,早已被卢珪自己磨得吹毛断发,锋利无匹!只待时机一到,由内而外狠狠一捅!卢氏这头看似庞大的肥牛,必从内部崩解,四分五裂!什么幽州坚城,什么铁桶防御,在内部的爆炸面前,都是纸糊的!不堪一击!不攻自破!”
王忠嗣越说越激动,挥舞着粗壮的手臂,仿佛已经手握千军万马,直捣黄龙:“届时,卢氏谋逆作乱,证据确凿!他们吞下的土地、财富,他们勾结的党羽名单,都会成为他们催命的符咒!”
“我们再以雷霆之势,高举王旗,名正言顺地将那些依附卢氏、盘剥幽州、鱼肉百姓、阻挠新政的河北豪门,一个不留,连根拔起,抄家灭族!将他们吞下的土地、财富,尽数吐出,用于陛下新政!一网打尽,不留后患!痛快!痛快啊!哈哈哈——!!!”
王忠嗣再也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豪情与积压已久的闷气,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洪亮、酣畅,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在空旷高大的紫宸殿内隆隆回荡,震得梁柱嗡嗡作响,连那袅袅的沉香烟雾似乎都被这笑声冲散了几分。
一箭三雕!驱虎吞狼,借刀杀人,釜底抽薪!这环环相扣、狠辣绝伦却又精妙无比的计策,彻底震撼了殿内众人。
颜真卿眼中先是惊愕,随即是深深的复杂。
此法虽毒,手段虽酷烈,甚至有些不择手段,但细细思之,这或许是解决河北门阀这一千年痼疾、彻底扫清新政障碍的唯一良方?
陛下在登基之前,让人假扮黄巢,带领所谓乱兵灭了不少世家门阀,但世家门阀并不好对付,最后未能尽全功。
如今陛下已经登基为帝,天下便不好再有黄巢这般悍匪贼子存在了,只能另外想办法。
他抚须的手停在半空,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心中那杆道德的秤砣在剧烈摇晃。
罗晓宁和王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悸与恍然,同时也有一种深深的寒意,这计策对人心的算计,冷酷到了极致。
杜黄裳紧锁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手指在袖中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拨动算珠——此计若成,所省下的庞大远征军费、所抄没的河北豪强千年积累的财富,简直难以估量!
足以支撑新政推行数年!
角落里,一直如雕像般的严庄,冷硬的脸上也罕见地掠过一丝激赏。
此计将人心算计、权谋机变与天下大势熔铸一炉,狠、准、绝,将敌人的贪婪和仇恨都化作了致命的武器,堪称帝王心术的巅峰之作。
“严卿,”
裴徽那如同淬火寒冰般的声音,将众人从元载奇谋带来的震撼和王忠嗣狂喜的笑声中拉回。
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精准地落向殿柱最深的阴影处,那里仿佛蛰伏着一头随时准备扑出、撕碎猎物的冰冷猛兽。
“韩休琳这柄‘刀’,如今在卢氏腹中,被卢珪‘磨’得如何了?”裴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询,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其锋可利?其怨可深?其志……可坚?” 最后的问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把“刀”最终韧性的考量。
如同接到了出击的指令,又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凶器,严庄一步从浓重的阴影中踏出。
他仿佛是从黑暗本源中剥离出来的一道纯粹锐利的刀光,周身瞬间散发出一股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气息。
这位执掌帝国最隐秘力量、手握无数生杀予夺之权的不良帅,面容依旧如同万年寒冰雕琢,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声音平板无波,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死亡的气息,精准而冷酷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深入他们的心防:
“回陛下,”严庄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如同宣读着来自地狱的判词,“韩休琳被囚于卢府最深处,一处名为‘寒潭’的秘院。此地守卫之森严,远超寻常天牢。卢珪遣心腹死士昼夜轮值,明哨暗桩密布,更有机关消息,内外隔绝,飞鸟难度。”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让众人想象那铜墙铁壁般的囚笼,随即继续用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描述着炼狱:
“卢珪待其……”冰冷的词语从他口中吐出,“形同猪狗。日常仅以仆役食余之残羹冷炙饲之,酸馊腐坏,几与泔水无异。居处污秽不堪,蛇鼠横行,恶臭弥漫。更时常遣心腹恶奴,以‘审讯’之名,行肆意凌辱之实。鞭笞、冻饿、污言秽语,皆为寻常。”
严庄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继续吐出更残酷的事实:
“唯需其‘露面’安抚幽州军民人心之时,方将其强行拖出。梳洗更衣,以掩饰其非人惨状,甚至灌服虎狼之药,使其暂时亢奋清醒,登台作那提线木偶之戏。”
“事毕,则如剥皮般褪去其华服,重投‘寒潭’囚笼。经年累月,韩休琳身心俱废,形销骨立,枯槁如鬼,唯余一腔对卢珪、对卢氏刻骨之怨毒支撑残躯,苟延残喘。”
他最后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钉死了韩休琳的处境。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那沉香的烟雾都似乎变得滞重。但严庄的话还未完,他抛出了更血腥的引线:
“太行山之战后,卢珪借‘整肃军纪、清除韩逆余孽’之名,大肆清洗韩休琳旧部,以儆效尤,稳固其位。”
他平板的声音,却描绘出地狱的景象,“其心腹大将刘豹,被卢珪以‘勾结韩逆、意图谋反’之莫须有罪名,当众施以‘剐刑’虐杀于幽州军辕门之外!”
“剐刑”二字一出,殿内仿佛响起一声无声的惊雷!连裴徽的瞳孔都骤然收缩了一下。
“行刑持续两个时辰,”严庄的声音依旧冰冷,却让众人仿佛听到了那持续两个时辰、非人的凄厉惨嚎,“惨嚎之声,闻于数里!最后悬首辕门示众三日!”
“嘶——”殿内清晰地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声。
严庄的叙述如同最精准的酷刑,继续施加:
“据报,刘豹临刑前,目眦尽裂,血流满面,厉声诅咒卢氏‘断子绝孙,永堕无间’!其声凄厉,响彻幽州城!卢珪闻之震怒,当庭下令……”
他微微一顿,吐出最血腥的命令,“屠尽刘豹满门!无论老幼妇孺,亲族仆役,尽数屠戮,鸡犬不留!幽州西市刘宅,血染长街,三日不净!”
殿内一片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血块。
众人仿佛能闻到那透过时空传来的浓烈血腥气,看到那西市长街被无辜者鲜血浸透的惨状。
卢珪的暴虐,已彻底断绝了任何和解或宽恕的可能,也必将所有仇恨推向了不死不休的巅峰。
“而韩休琳,”严庄的声音将众人从血腥的想象拉回,抛出了最关键的信息,“据我‘黑鸦’(不良人最精锐的死士代号)冒死潜入、传出的最后一份密报,”
他微微一顿,仿佛在确认这信息的代价与重量,“其于‘寒潭’囚室之中,已近癫狂。
常以头撞石墙,额破血流,嘶嚎不止,声如鬼泣。
更曾咬破指尖,沥血于肮脏布片之上,反复刻写‘卢’字!
写罢,又寻得生锈铁钉,对着那血字深凿猛刺,其字浸血透布,扭曲狰狞,恨意滔天!
其神智,已近崩溃边缘,支撑其苟活者,唯焚心蚀骨、不死不休之怨毒!”
严庄的描述,让众人眼前仿佛浮现出那阴暗囚牢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一个披头散发、形销骨立如同骷髅的囚徒,在昏暗中用自己温热的鲜血,在破布上刻下仇人的姓氏,再用锈迹斑斑、可能带来破伤风的铁钉,一遍遍、疯狂地刺戳着那个血字!
每一次刻划,每一次刺戳,都伴随着无声的诅咒和灵魂的咆哮。那份怨毒,早已超越了仇恨的范畴,成为了一种纯粹的、毁灭性的执念,一种存在的唯一意义。
“够了!”
裴徽断然出声,如同九霄惊雷炸响于沉寂的紫宸殿!
他眼中压抑已久的锐光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乌云,再无半分犹豫!
那股一直深藏于沉静外表下的、属于帝王的决断与无上锋芒,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凛冽的寒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
“此刀已淬火至最利!怨毒已积至最盛!”裴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殿内众人的心上,“再磨,刀锋必崩!再压,刀身必折!时机已至!是时候,让这柄蕴藏了无尽怨毒与复仇之火的利刃,出鞘见血了!让它搅碎卢氏的五脏六腑,撕裂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让幽州,成为卢氏一门的葬身之地!”
他灼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燃烧着火焰的锁链,牢牢锁定在如同出鞘利刃般的严庄身上:
“严卿!此重任,关乎社稷安危,新政成败,非你莫属!”
严庄身形瞬间挺得笔直,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又像一柄蓄势待发的标枪,周身那股阴冷的气息骤然凝聚、锐化,充满了致命的杀伐之气。
“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持朕密令,”裴徽的声音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和帝王的绝对信任,他抬手,一枚非金非玉、刻有蟠龙暗纹的玄色令牌被无声地滑过桌面,精准地停在严庄面前,“亲赴幽州!”
严庄伸出苍白而稳定的手,稳稳接住令牌。那令牌触手冰凉,却仿佛蕴含着火山般的力量。
“务必寻机,秘密联络上韩休琳!”裴徽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如同在深渊中回荡,“不仅要将他从那个名为‘寒潭’的地狱里活着带出来,更要让他——心甘情愿,为我所用!成为刺穿卢氏心脏的尖刀!”
裴徽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穿透空间,灼烧着严庄的意志。他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清晰地烙印在寂静的空气中:
“告诉他!朕要的,不是一条丧家之犬摇尾乞怜的性命!朕要助他重掌幽州!让他亲手,将卢珪……”
裴徽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带着刻骨的寒意,“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报此血海深仇!雪此奇耻大辱!”
他眼中的光芒冷酷而炽烈,如同冰与火的交融:
“更要让他亲手,将那些依附卢氏、盘剥幽州、鱼肉百姓、阻挠新政的河北豪门,一个不留,连根拔起,血洗殆尽!用他们的头颅和鲜血,铺平他重返幽州的路!用他们的覆灭,作为他韩休琳效忠朕、效忠大唐的——投名状!”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告天地:
“此亦为朕,收回幽州,廓清河北,推行新政,开创万世太平的——奠基礼!”
最后四个字,裴徽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中迸出来的。
每一个音节都浸染着开天辟地般的决心、铁血无情的意志,以及那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息。
那不是奠基的礼炮,而是宣告血火时代的号角!
严庄深深一躬,腰弯成了标准的九十度,如同即将离弦的箭矢在最后蓄力。
当他抬起头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属于执行者的、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那火焰中,倒映着幽州城的轮廓和卢氏覆灭的幻影。
“臣,严庄,领旨!”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万载寒冰崩裂,又似金石坠地,在空旷死寂的紫宸殿中激起清晰、冰冷而无比坚定的回响:
“必不负陛下重托!此去幽州,定叫那‘寒潭’秘院,化作卢氏的葬身火海!定叫那幽州城头,重悬大唐龙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