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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8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1 / 2)

“好!”裴徽猛地一拍御案,“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书房中炸开,如同平地惊雷,震得笔架上悬挂的紫毫毛笔簌簌抖动,砚台里的墨汁也荡起涟漪。

他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沉睡的巨龙猛然睁开了竖瞳,一股凌厉无匹、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帝王威压瞬间充斥整个空间,连摇曳的宫灯都仿佛为之一滞,光线凝固了一瞬。

整个御书房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气场,空气变得粘稠而充满张力。

“李璘!”裴徽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刀,斩钉截铁,带着对叛逆的极度蔑视与必杀的决心,“以为拥兵数万,盘踞江南天险,便可割裂朕的江山?做他的千秋大梦!”

他霍然起身,绕过巨大的御案,龙行虎步般走到那幅占据整面墙的巨幅江南舆图前。

手指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战鼓的鼓槌,重重地点在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镇江!

随即,那手指如出鞘的利剑,带着呼啸的风声,凌厉地划过烟波浩渺的太湖、层峦叠嶂的皖南群山,最后,指尖狠狠戳在江陵城的位置,仿佛要将那代表杜家的“杜”字标记彻底碾碎!

指甲在坚韧的牛皮舆图上刮擦出刺耳的轻响。

“杜衡!”他目光转向舆图上江陵城的位置,带着刻骨的讥讽与冰冷的杀意,“以为盘踞地方,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布,便可世代为蛀虫,啃噬朕的子民?痴心妄想!”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雷霆般扫视严庄和王维,声音如同惊涛拍岸,在书房内隆隆回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了民心,纵有十万甲兵,也不过是沙上筑塔,风中残烛!顷刻可摧!”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真理力量。

“严庄!”裴徽陡然转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阴影中的不良帅,那目光中的寒意几乎能冻结血液,声音带着铁血杀伐的凛冽寒气,直指核心。

“臣在!”严庄腰背瞬间挺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周身散发出无形的、令人胆寒的锐气。

他感觉自己仿佛化身为一柄即将出鞘的毒匕,只待主人一声令下。

“着你不良府精锐!”裴徽的手指再次狠狠戳在江陵城的位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不惜一切代价,将张诚所获情报,即刻转化为行动!杜衡的积玉楼,他那囤积如山、沾满民脂民膏的军粮财货,便是他骄奢淫逸的棺材板!朕要它——”

裴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如同神只的宣判,“化为灰烬!让这场‘天火’,动摇其根基,震慑其爪牙!让江陵城,让整个江南都看到,叛逆者的仓廪,是如何被天意焚毁!要让杜衡和李璘,痛彻心扉,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舆图上的太湖与卧牛山,节奏稍缓,但压迫感更强:“同时,全力支持徐大膀子、石虎!他们现在不是匪,是义军!是插在李璘、杜家心腹之地的尖刀!要钱帛,给!要军械,给!但要快,要准,要狠!朕要他们在江南腹地,掀起燎原之火!让李璘的兵马寝食难安,让杜家的爪牙风声鹤唳,让他们首尾难顾,疲于奔命!”

裴徽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杜家精锐的水师战船在太湖被徐大膀子的水鬼凿沉;

石虎的强弩从卧牛山密林中射出,将趾高气扬的杜家税吏钉死在官道上。混乱,恐惧,这正是他想要的。

裴徽向前一步,逼近严庄,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对方笼罩,目光逼视,语气放缓,却更具穿透力和长远布局的意味,如同在布下一盘关乎国运的大棋:“记住,敌后根据地,非一日之功。徐大膀子的水寨,石虎的山寨,便是朕在江南钉下的第一颗钉子,是义军最初的基石。”

“要让他们扎下根,连成片!不仅要成为袭扰叛逆的尖刀,更要成为庇护流离百姓的方舟,成为播撒长安新政种子的苗圃!让江南百姓知道,何处有活路,何处有青天!此乃长久之计,亦是——”

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毒蛇吐信,“釜底抽薪!断其兵源,绝其粮道,毁其根基!”

“臣,领旨!”严庄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酷决心。

他眼中那鹰隼般的锐利瞬间化为实质的、冰寒刺骨的杀意。大脑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飞速运转:

焚粮需“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江陵近期多东南风,利于火势蔓延。

地利?积玉楼毗邻杜家马厩和一处油坊仓库!

张诚的情报必须万无一失,尤其是暗道出口和守卫换岗的精确时辰。

火油需伪装成灯油提前运入,内应需在子时三刻打开西侧角门,接应死士潜入。

退路?城西乱葬岗有地道出口,但需清除障碍…

徐大膀子需利用其对陈豹的私仇。

放出消息,三日后陈豹将押送一批“孝敬”给永王府的江南美眷,走太湖西线水道…设下陷阱,以美眷为饵,诱其离开大船护卫圈,徐大膀子的水鬼必如鲨鱼闻血而至!

石虎处需尽快补充强弩箭矢,还要送去伤药、盐铁…敌后扎根?光靠劫掠不行,需引导他们打土豪!

将杜家在卧牛山周边几个庄子的恶霸名单、藏粮地点送去。打土豪,分粮于民,方能聚拢人心,稳固根基。

一条条阴狠、高效、环环相扣的毒计在他脑中飞速成型,每一个环节都带着血腥味。他甚至开始推演失败后的补救措施,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

“王维!”裴徽的目光转向诗人,语气稍缓,却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同洪钟大吕,要将信念直接烙印在对方灵魂深处。那目光中充满了期许与重托。

“臣在!”王维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因皇帝话语而澎湃激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热血,挺直了那如修竹般宁折不弯的脊梁。

他知道,他的战场同样凶险,且至关重要。

“舆论之争,乃争民心之要冲!是看不见硝烟,却决定生死的主战场!你的笔,便是十万雄兵!不,远胜十万雄兵!”裴徽的手指有力地划过舆图上星罗棋布的城镇——扬州、苏州、杭州、江宁、江陵……仿佛在指点一个无形的、由人心构成的宏大战场,“《天工快报》,不仅要传,更要深入人心!如春雨润物,无声滋养;如惊雷贯耳,振聋发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战鼓擂响:“增发特刊!加印!将‘均田令’如何让耕者有其田、‘减赋安民策’如何使民得喘息、‘天工惠民’如何利在万民,用最直白的话语,最生动的图样——”

裴徽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深知抽象的许诺远不如具体的画面有力量,“——画出田契在手的老农那沟壑纵横的脸上绽放的、难以置信的笑容!画出税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多征的钱粮一文不少地退还到颤抖的农妇手中!画出新式织机前,女工们舒展的眉头和不再因日夜纺纱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印出来!让江南每一个识字的、不识字的百姓,都看得懂,听得见,想得通!让他们知道,长安的天,是清朗的天!是讲道理、有活路的天!”

要让希望具体化、形象化,才能点燃那深埋心底的渴望!

裴徽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王维,那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光说我们的好,还不够!远远不够!要将永王李璘强征‘剿饷’、‘犒军费’,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惨状;杜家盘剥‘过桥税’、‘脚力捐’,刮尽升斗小民最后的口粮,逼得老翁悬梁、幼子饿毙的恶行;将他们强掳民夫、如驱牲畜般累死沟渠,尸骨无存的暴虐;将他们草菅人命、视百姓如蝼蚁,稍有不从便满门屠戮的桩桩件件,详实地、血淋淋地——登出来!”

他的话语如同蘸着盐水的鞭子,带着雷霆之怒,狠狠抽打在无形的敌人身上:“把码头苦力背上被监工抽出的、皮开肉绽的鞭痕,用最精细的工笔画出来!把卧牛山猎户石虎眼中对杜家刻骨的仇恨,用最锥心的文字写出来!把太湖渔民被层层盘剥、苛捐杂税压榨得只剩破船烂网、对着空荡荡的鱼篓绝望哭泣的苦楚,编成最悲凉的渔歌唱出来!让江南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是谁让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骨肉分离,生不如死!”

裴徽的声音陡然转冷,寒意彻骨,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刻骨的恨意:“更要让所有人看到!看清!杜衡在永王府夜宴上,酒酣耳热之际,是如何视黎民为草芥,轻描淡写地说出‘草民如蝼蚁,碾死便碾死,正好用血染红战旗’这等狂悖兽言的!把他的原话,一字不漏地登在报上!把他的嘴脸,用最讽刺的漫画画出来!刻在江南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心里!朕要这报纸,成为点燃江南百姓冲天怒火的火种,成为瓦解敌军士卒斗志、使其离心离德、临阵倒戈的无声檄文!”

他仿佛已经看到杜衡那句狂妄之言在江南大地引起的滔天巨浪。

他逼视着王维,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对方的心坎上,充满了最终的考验与无上的信任:“王摩诘,你——可能做到?”

王维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热血直冲顶门,眼前仿佛浮现出运河码头苦力接过报纸时眼中燃起的微光;

看到石虎在昏暗的山寨油灯下,攥紧那封告知他朝廷支持的信笺时,眼中决绝的泪光与点头;

听到无数被压迫者无声的呐喊在字里行间汇聚成撼天动地的惊雷!

一股“为生民立命”的浩然正气充盈胸臆。

他猛地撩起青色儒袍前襟,动作带着文人的优雅与战士的决绝,深深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

当他抬起头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如磐石般坚定,字字铿锵:

“陛下!臣之笔,当为犁铧,为利剑!犁开江南积弊百年、怨气凝结的冻土,斩断逆贼蛊惑人心、颠倒黑白的妖氛!《天工快报》所至之处,必使长安仁政妇孺皆知,永王暴行罄竹难书!臣——”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殉道者般纯粹而炽烈的光芒,那光芒足以刺破任何黑暗,“——万死不辞!”

“好!”裴徽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那是一种顶尖棋手落下关乎全局胜负的关键一子后,对整个棋局走向尽在掌握的笃定与从容。

他仿佛看到了江南大地烽烟四起,民心倒戈,李璘杜衡众叛亲离的景象。这盘大棋,他已布下了最关键的几颗棋子。

他重新踱回窗前,负手望着窗外连绵不绝、仿佛要淹没整个长安城的夜雨,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更加磅礴、如同深渊暗涌般的力量:“去吧。严庄,你的战场在暗处,在敌后,在那些看似不起眼却能撬动乾坤的角落。王维,你的战场在人心,在街巷,在每一个能听到、看到的地方。”

他微微侧首,侧脸在雨光映照下如同冷硬的玉雕,线条坚毅,眼神深邃如星空,“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让江南这连绵的梅雨,洗净尘埃,迎接真正的天光!”

“臣等告退!”严庄与王维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两人躬身,缓缓退出这帝国风暴酝酿的核心——御书房。

严庄转身时,墨色的披风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如同毒蛇游过草地,无声无息。

他踩过的那份记录着杜衡“草民如蝼蚁”狂言的密报所在之处,地毯上已空无一物——那份密报如同被黑暗吞噬,消失在他的袖中。

他步伐无声而迅捷,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脑中高速运转,无数阴狠毒辣的细节在交织:

如何利用张诚的内应身份,在积玉楼布下“天火”之局?

需三名死士,精于潜行纵火,携带特制火油磷粉。内应需在戌时三刻关闭粮仓区域的防火水龙闸门。

退路地道出口的守卫,需在行动前一刻由另一暗桩制造混乱引开……

如何将强弩和淬毒箭矢安全送抵卧牛山?

伪装成运送药材的商队,走荆襄古道,由“三眼虎”的镖局护送,此人与石虎有旧,且极度厌恶杜家。镖队中需混入五名不良人精锐,以防万一……

如何挑动徐大膀子与陈豹的私仇,设下伏击杜家水师的陷阱?

消息需通过太湖“醉仙楼”老板娘红姑放出,此女是徐大膀子的姘头,且与陈豹有夺爱之恨。伏击地点选在芦苇荡,那里水道狭窄,暗礁密布……

杜衡的“蝼蚁论”……或许可以“泄露”给某个“恰好”听到的积玉楼守卫?

那个叫赵四的守卫,其兄就是被陈豹纵马拖死的渔夫……仇恨的种子一旦播下,关键时刻便是引信!

每一步都关乎生死,每一步都需万无一失。严庄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廊的阴影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王维紧随其后,步履沉稳,清癯的背影在昏黄宫灯下却显得异常挺拔坚韧,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翠竹。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随身携带的、触手温润却刻着“天工”二字的黄铜小印,心中澎湃的诗情已化作一篇篇直指人心、字字泣血的檄文腹稿在胸中激荡:

“均田令颂”:需用俚语山歌体,让老农都能哼唱……“长安天子降恩光,均分田地喜洋洋,老翁扶犁笑开颜,从此不再饿肚肠……”

“杜贼赋税猛于虎”:需详列杜家“剿饷”、“犒军”、“过桥”、“脚力”、“门头捐”、“水引钱”……名目之繁多,盘剥之狠毒,令人发指!

“血泪控诉永王府”:重点刻画强掳民夫修水寨,累死沟渠喂鱼虾的惨状……“阿爹被抓修水寨,阿娘哭瞎眼茫茫,小儿饿死灶台冷,永王宴饮歌舞狂!”

他思考着如何让下一期特刊的图文更具冲击力——是否该冒险秘密派遣画工潜入江南?画工“吴生”技艺精湛,尤其擅长白描人物,眼神捕捉入木三分。

若能让他潜入江陵或苏州,实地描绘下被鞭笝的脊背、被强占的田地、泪眼望天的老妪……对!值得一搏!

真实,唯有极致的、血淋淋的真实,才能唤醒麻木,点燃那焚尽一切的怒火!

他需要立刻联系天工院在江南的秘密联络点……王维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厚重的紫檀木御书房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彻底隔绝了内外的光影与气息,也仿佛关闭了一个孕育着风暴的熔炉。

裴徽依旧静立于窗前,雨声似乎更密了,敲打在琉璃瓦上,如同千军万马在遥远的地方奔腾不息,又似命运沉闷的鼓点。时间仿佛在此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昏黄的宫灯下,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扫过御案上另一份摊开的密报纸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杜衡在永王府夜宴上的狂悖之语:“……螳臂当车,自取灭亡……草民如蝼蚁,碾死便碾死,正好用血染红战旗……此等不识时务之刁民,死不足惜,徒耗钱粮……”

裴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最深沉古井的水面,不起丝毫波澜。

唯有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比窗外无边夜色更加浓稠的寒意与极致的讥诮,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滑稽戏,台上的小丑犹不自知。

他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轻划过那行“草民如蝼蚁”的字迹,仿佛在感受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愚蠢与狂妄。

然后,手指缓缓收紧,坚韧的纸页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一点点攥紧、扭曲,最终成为一个象征彻底毁灭与嘲弄的纸团,如同被他捏在手心的,正是杜衡那狂妄无知的灵魂。

“且看这汪洋大海,”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投向遥远的、暗流汹涌的南方,“先吞没的,是谁的根基。”

窗外,一道惨白刺眼的电光猛然撕裂了漆黑如墨的天幕,瞬间将天地照得一片死寂的明亮!

“朕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杨国忠、李玢和永王之流,而是那些世家门阀。”

电光清晰地勾勒出裴徽冷峻如万年玄冰、又如刀劈斧凿般刚硬无情的侧脸轮廓,那深邃的眼眸在强光下反射出无机质般的冰冷光泽。

旋即,滚滚雷声由远及近,如同洪荒巨兽挣脱枷锁的咆哮,带着碾碎一切、涤荡乾坤的威势,轰鸣而至,震得雕花窗棂簌簌作响!

这雷声,仿佛就是为江南即将到来的惊天巨变,敲响的、撼动山河的战鼓!

棋盘已布,棋子已动。

不良府的阴影,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已悄然渗向江南,带去毁灭的毒火与生根的尖刺。

天工快报的文字,已化作万千无形的箭矢,挟带着希望的火种与愤怒的雷霆,射向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一场席卷江南大地、争夺亿万人心的无形风暴,伴随着这撕裂长空的电闪雷鸣,正式拉开了它壮阔而残酷的序幕。

而风暴的中心,这看似平静的长安皇宫深处,一双掌控着帝国命运、洞悉着人性幽微的眼睛,正穿透重重雨幕,冷冷地、笃定地注视着远方那片即将沸腾、燃烧、并最终归于他掌控的土地。雨滴在窗上蜿蜒流淌,如同无声的预言。

……

……

江南,梅雨初歇。

天光昏沉如垂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运河两岸鳞次栉比的青瓦白墙之上,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旧棉絮,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随时要倾泻而下。

空气黏腻得如同刷了一层浆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河底淤泥与腐烂水草的腥气,混杂着码头垃圾堆发酵的酸馊味,沉重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汗珠刚从毛孔里渗出,就被这凝滞的空气裹住,黏在身上,甩不脱,擦不掉,只留下盐渍和瘙痒。

远处,不知谁家晾晒的衣物,在湿气中无力地垂着,颜色灰败,散发着一股永远晒不干的霉味。

浑浊的运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死鱼烂虾和不知名的污物,缓慢而滞重地流淌着,水面偶尔翻起一个浑浊的气泡,“啵”地一声无声破裂,散开一圈圈油腻的涟漪,旋即又被新的污浊吞没。几艘运粮的漕船笨重地挤在码头边,船身吃水很深,压得河水几乎漫过船舷。

船帮上挂满了滑腻的青苔,几只硕大的老鼠旁若无人地在缆绳间穿梭,吱吱的叫声淹没在更大的嘈杂里。

码头上,赤膊的苦力们弓着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如老树根瘤,扛着沉重的麻袋包,踩着被雨水泡软、湿滑不堪的跳板,在监工粗哑的呵斥和皮鞭虚空的“啪啪”炸响中,机械地移动着脚步。

汗水混着溅起的泥水,在他们背上冲刷出道道泥沟,又在湿冷的空气中凝结,如同披了一层盐霜。

沉重的喘息声、麻袋落地的闷响、船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监工不耐烦的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绝望窒息的背景噪音。

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深深陷入泥泞,再费力地拔出,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垂死的挣扎。

“歇口气!喝口水!都他娘的别偷懒!”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嘈杂中费力地响起,是苦力头老孙头。

他脸上刻着风霜,沟壑纵横,左颊一道陈年伤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一条腿有些跛,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地耸动——那是早年扛活从三丈高的粮垛上摔下来留下的印记。

他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短棍,眼神锐利地扫过疲惫不堪的人群。

几个苦力如蒙大赦,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蹒跚地挪到岸边一处歪斜的茶棚下。

棚顶漏下的水滴,吧嗒吧嗒敲打着泥地,溅起细小的泥点,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棚子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涩味、浓重的汗臭味,还有角落里一堆烂菜叶散发出的腐败气息。

老板娘是个干瘦的妇人,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搅动着大锅里浑浊的茶水。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直裰、瞧着像是落魄书生的中年汉子——自称“吴秀才”,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从怀里摸出一卷带着明显折痕和汗渍的纸。

纸面虽有些污渍,却依旧能看出印制精良,一股子新鲜的油墨清香顽强地从浓重的汗味、鱼腥和垃圾堆的恶臭中透出来,像一道微弱的清泉,瞬间吸引了棚下几道麻木的目光。

“老少爷们,听听这个!”吴秀才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棚外的嘈杂。

他展开报纸,刻意让那醒目的刊头《天工快报》几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长安来的新消息!风陵渡-口袋岭,朝廷王师又打了个大胜仗!把永王的前锋大将都砍了!”他语速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几个苦力麻木地抬头,眼神空洞如枯井。

打仗?胜仗?离他们太远。

无非是换一波人来收租、抽丁、抢粮。

老孙头灌了口浑浊的茶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是盯着浑浊的茶汤里漂浮的碎末。

吴秀才似乎早料到他们的反应,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图文,语速加快,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激昂,仿佛要将这沉闷的空气点燃:“重点在后面!朝廷新政!长安皇帝的手笔!看这儿——”

他指尖重重戳在一个加粗的标题上,“‘均田令’!无主荒地,丈量清楚,分给咱没地少地的种!官家给种子、借耕牛!头三年,一粒租子都不用交!白种!”

他特意强调了“白种”两个字,字字如锤。

死水般的空气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溅起了涟漪。

“啥?”一个满脸沟壑、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灰翳的老农——赵老蔫猛地抬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分…分地?三年…不交租税?”

他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里早已磨得发白变薄,几乎要破开。

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像即将熄灭的油灯被重新挑了一下灯芯。

他仿佛看到了自家那几亩被杜家“暂借”后霸占的薄田,看到了土地上长出的、属于自己的金黄麦浪。

旁边一个精瘦的青年苦力,外号“瘦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第一次亮起一点微弱的、近乎贪婪的光,死死盯着吴秀才手里的报纸,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是救命的稻草。

他急促地问:“秀才公,这…这当真?不是骗人的?”他年轻,尚未被生活彻底压垮,心中还残存着一点对未来的热望。

吴秀才手指移动,点到另一块图文并茂的区域:“白纸黑字,盖着官印!还有这个,‘减赋安民策’!看看,裴相在关中、河北,咔嚓一下,废了多少苛捐杂税!”

他手指划过一长串墨印的小字名目,“什么‘过桥税’、‘脚力捐’、‘火耗加征’、‘人头贴补’…永王这边,是不是也变着法子收?”

“长安说了,新占的地方,一律照此办理,减负!给咱老百姓喘口气!”

他的声音带着煽动性,目光扫过众人。

“减…减赋?”一个叫“铁脚板”的中年汉子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他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穿,露出黢黑皲裂、沾满泥污的脚趾,脚背上几道深紫色的鞭痕尚未褪尽——那是前几日催缴“河道捐”的衙役留下的。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报纸上那密密麻麻的废除税目上,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纸页,看到自己那被盘剥得只剩下空壳的家,看到卧病在床的老娘能多吃一口药,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能多吃一口饭。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像针一样刺入他麻木的心。

吴秀才又翻过一页,特意将大幅的图样展示出来,那是一幅描绘田间地头分发田契的生动版画,人物栩栩如生,农夫脸上的笑容清晰可见:“再看看这个,‘天工惠民’!新式纺车,新式织机,织出来的布,便宜得吓人!报上说了,比杜家布庄最好的‘云锦’,便宜一半还不止!以后咱婆娘娃儿,也能穿上好料子!”

他手指点着图中那些精巧的机械结构图,“还有这新式造纸术,新式印书术!纸便宜了,书便宜了!报上说,北边的娃娃,只要想认字,就能进官办的学堂!不收钱!”

他描绘的景象,对于这些挣扎在泥泞中的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布…便宜一半?”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衣服的妇人——王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粗糙得硌手的衣料,又想象着那报上光滑柔软的廉价新布,眼神恍惚起来,干瘪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最终化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仿佛看到了织出新布的虚幻场景。

“娃儿…认字?”赵老蔫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波澜。他想起了自己那早夭的、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孙子,临死前还攥着半块捡来的、沾着泥的窝头。

如果…如果娃儿能认字,是不是就能走出这泥潭?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

旁边一个一直沉默、脸上带着一道从左眉骨斜划到右嘴角刀疤的汉子——绰号“疤脸”,突然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像铅弹一样砸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溅起几点污浊的泥浆:“呸!说得轻巧!画得好看!咱这边呢?永王的人天天跟催命鬼似的!我家那几亩薄田,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前儿刚收的‘剿饷’,昨儿又来‘犒军费’,没个尽头!比阎王爷的催命符还勤!”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破旧的茶碗跳了一下,“长安?长安在哪?画个大饼就想糊弄老子?老子只信手里的刀!”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常年别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短柄。他的眼神凶狠,充满了对一切许诺的不信任。

“何止税!”一个叫“老黑”的汉子,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困兽。

他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旁边的破木柱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棚顶簌簌落下灰尘,“杜家!杜家那帮天杀的豺狼!生生把我家二小子从田里拖走,说是去当兵!才十五啊!细胳膊细腿的娃!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哇!”

他眼圈瞬间红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恨意,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拳头捏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我那婆娘,眼睛都快哭瞎了!这帮畜生,不得好死!”他粗重的喘息带着哭腔,那份丧子之痛与对杜家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膛。

“疤脸、老黑!噤声!噤声!不要命了!”吴秀才脸色骤变,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棚子角落阴影里,一个穿着短打、挎着腰刀、脸上带着痞气的杜家护院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正眯着眼,一脸不善地朝这边瞥来。

吴秀才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报纸胡乱塞回怀里,动作带着明显的慌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到那护院审视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身上游走。

但那些话语,那些画面,那些关于“分田”、“减赋”、“便宜布”、“娃儿认字”的描绘,如同带着火星的滚烫种子,已经深深扎进了周围每一个苦力、老农、妇人的心里。

赵老蔫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田亩的形状;瘦猴盯着吴秀才藏报纸的胸口,眼神闪烁不定;

铁脚板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脚,眼神迷茫又带着一丝挣扎;王婶摩挲着衣角,仿佛在感受那虚幻的柔软布料。

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老孙头,握着枣木棍的手也微微收紧,浑浊的目光深处似乎有暗流涌动。

压抑的气氛在小小的茶棚下弥漫,沉重得如同这梅雨天的空气。然而,这份压抑之下,是无声的惊涛骇浪。

就在吴秀才强作镇定,准备招呼大家赶紧散开时,那个杜家护院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皮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哟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老子在那边都听见了!什么长安、永王的?还有杜家…嗯?”

他最后一声“嗯”拖长了音调,眼神如刀般扫过棚内众人,最后停在情绪激动、尚未平复的老黑和疤脸身上,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漏雨的滴答声和护院皮靴碾过泥浆的刺耳摩擦。

老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护院,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而出。

疤脸更是肌肉绷紧,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右手悄然垂向腰间柴刀的位置,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吴秀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张开嘴想打圆场:“这位爷,没…没说什么,就是歇歇脚,胡…胡咧咧几句…”

“胡咧咧?”护院嗤笑一声,猛地抬脚,“啪”地一下狠狠踹翻了疤脸身边的长条凳,木凳砸在泥地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泥点。

“老子听得清清楚楚!敢在背后编排杜家的不是?活腻歪了?”他目光如毒钩,锁定了老黑,“还有你!老黑是吧?你儿子被征去当兵,那是他的福气!给杜家效力,光宗耀祖!你这老东西不知感恩,还敢咒骂?找死!”

话音未落,他右手闪电般抽出腰间的皮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朝着老黑的脸狠狠抽去!

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啊!”王婶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赵老蔫和瘦猴等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

就在鞭梢即将撕裂老黑脸颊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