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疏勒城内,自那夜天降纸书,满城军民无不悚然。
起初尚有兵士拾了传阅,尤自嘀咕,谁知不到破晓,果见东街西坊接连有人发热咳嗽。更兼水源处浮起些秽物,医官验过,皆道是时疫征兆。
一时流言愈炽,有说死亡骑士夜间巡城的,有说井水饮了便要烂肠的。不过数辰,那疫气竟如野火燎原般蔓延开来。
这日才过晌午,城西那头忽然喧腾起来。
起先不过是几声零落的叫喊,渐渐便汇成一片鼎沸人声,其间夹杂着兵刃相击的清脆声响,更有妇孺哀哀的哭泣随风传来,叫人听了心头发紧。
阿尔斯兰正在帐中擦拭那柄嵌着七宝的弯刀,闻声便将刀往案上一拍。刀鞘与木案相撞,震得案上银盏里盛着的葡萄酒都漾出几点嫣红。
他霍地起身,黑色锦袍的下摆扫过满地散乱的兵书,露出腰间那枚狮头金带钩,正是苏丹亲赐的信物,昭示着他塞尔柱王室独一份的尊荣。
亲兵队长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一身甲叶子碰得叮叮当当:“殿下!大事不好!城南水井边死了人,都说是饮了疫水才发的狂症!如今百姓争着要出城,守军拦阻不住,反被踩伤了数百人!”
阿尔斯兰眉头紧蹙,伸手取过挂在帐柱上的链甲,利落地往身上一套。冰凉的甲片贴着皮肉,却压不住他心头那团火。
自他束发从军以来,历经百战,从来都是他追着敌人砍杀,何曾受过这般困守孤城、任人摆布的窝囊气?
“没用的东西!”阿尔斯兰低声斥道,顺手抄起弯刀,“点齐近卫,随我走一趟!”
帐外日头正毒,白花花的阳光晒得地面滚烫。
阿尔斯兰策马穿过街巷,但见往日齐整的铺面如今门窗大开,货架东倒西歪,绸缎与陶器散落一地,都被乱脚踩得不成样子。
几个染了疫症的汉子满面潮红,衣衫褴褛,正挥舞着木棍与军卒对峙,口里胡乱喊着“天罚来了”,唾沫星子混着血丝飞溅,着实骇人。
“放箭!”阿尔斯兰勒住马缰,声音清厉如裂帛。
近卫亲兵得令,羽箭顿时如飞蝗般射去。
那几个发狂的汉子应声倒地,血从窟窿里汩汩涌出,转眼就被黄沙吸得干干净净。余下的百姓见了这般光景,立时作鸟兽散,个个缩在墙角簌簌发抖,只露出一双双惊惶的眼睛。
“都听清楚!”阿尔斯兰催马行至街心,手中弯刀直指人群,“再有敢散播谣言、聚众作乱的,这几人便是榜样!真主的信徒,岂会被异教徒的鬼话所惑?”
阿尔斯兰声音虽洪亮,眉宇间却掩不住几分焦躁。
方才他分明瞧见,有几个军卒放箭时,手都在微微发抖,其中一个竟咳出血沫来,忙不迭地往阴影里躲去。这般光景,叫他心头又添了一层阴翳。
阿尔斯兰好不容易将那场乱事弹压下去,回到主帐时,已是汗透重衣,尘满戎装。
才解下头盔,便见帐中静立一人,正是阿老瓦丁。
但见这位帝国最尊贵的学者,身着半旧素缎长袍,银髯垂胸,手捧一盏汤药,那药气蒸腾袅袅,夹杂几许异域香料的芬芳,倒不十分刺鼻。
“孩子,且将这碗药饮下,祛祛疫气为要。”阿老瓦丁将药碗递上,声气平和,不疾不徐。
待阿尔斯兰接过,他又缓声道:“方才城头有报,那杨炯的人马又在城外扬威,散播什么‘两日后天火焚城’的妄语。守城的军士们听了,私下里议论纷纷,这军心怕是散了。”
阿尔斯兰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那药汁苦涩异常,他只皱了皱眉,随手将碗搁在案上,道:“老师,那杨炯惯会使这些诡计,借异教经文蛊惑人心,更兼施放疫病,实在歹毒!我等岂能坐困愁城?
依学生之见,不若明日集结全军,请老师登临城头,宣示真主圣训,以正视听。学生自当亲率近卫左右护持,务必要将这邪风压服下去!”
阿老瓦丁手捻长须,默然半晌,方点头叹道:“事到如今,也只得如此了。眼下军心浮动,若不以真主之名稳住阵脚,只怕敌军未至,我等已自乱矣。只是你需心中有数,此事……恐怕难尽如人意。”
一宿无话。
至次日黎明,东方才现出些许鱼肚白,疏勒城的校场上便已聚满了人。
晨光熹微,透过城垛洒下,在地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影儿,照得那些兵士们的脸也明明暗暗,看不真切。
阿尔斯兰一身亮银铠甲,腰悬宝刀,立于高台左侧。他目光扫过台下,但见那些康居兵卒的皮帽歪斜,休循兵的毡靴沾满泥泞,至于本地的疏勒兵士,更是面黄肌瘦,多有以手扪胸、咳声不止者,连站列都显得勉强。
此时,阿老瓦丁手捧一部以羚羊皮装帧、边角早已摩挲得光润的《古兰经》,缓步登台。
阿老瓦丁清了清嗓音,以沉浑悠长的声调诵读起圣训来:“真主说,你们当为主道而抵抗进攻你们的人,你们不要过分,因为真主不喜爱过分者……”
起初台下尚算肃静,众人皆屏息聆听。
奈何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底下便起了窃窃私语之声。
一个康居兵凑到同伴耳边,低低诉苦:“什么圣训不圣训,终究是虚的。那河里的疫病尸首可是真的,城外虎视眈眈的敌军也是真的!我侄儿在城南值守,亲眼见得昨夜又抬出去十几具尸首……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等死!”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塞尔柱亲兵便抬脚踢了他一下,低声斥道:“休得胡言!殿下与圣师皆在此处,小心你的舌头!”
然而这亲兵自家说话时,声音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眼角余光更是不住瞟向城外方向,显见连他自己,也对这番话将信将疑。
阿老瓦丁立在台上,将底下光景一一收在眼底。
但见一个军汉悄悄从怀中摸出个皮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那酒水顺着腮边直淌下来,把胸前衣襟洇湿了一片。
又有个年纪尚轻的小兵,竟当众抽泣起来,口里不住唤着“娘亲,孩儿要回家”;
更有三五个面泛异红的汉子,倚在墙根底下咳得撕心裂肺,痰中带着猩红血丝,分明已是疫症缠身的模样。
阿老瓦丁见此情形,心下不由一沉。暗叹军心涣散至此,便是有千般圣训,也难挽这颓唐之气了。
当即,阿老瓦丁只得匆匆念罢最后一段经文,将那经卷轻轻合上,对台下众人道:“诸位皆是真主座前勇士,当深信真主必赐庇佑。今日便到此为止,各归营寨整顿军纪,不得再妄生议论。”
语毕,便朝着阿尔斯兰示以眼色,二人一前一后快步下了高台。
才回至主帐,阿尔斯兰便将那头盔往地上重重一摔,银甲尖刺撞着青石板,发出“当啷”一声锐响。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阿尔斯兰气得在帐内来回踱步,锦袍下摆拂得地上尘沙轻扬,“想我阿尔斯兰,自十岁起便随军征伐,历经百战未尝败绩。如今竟被那杨炯困在这疏勒城中,连手下士卒都敢如此怠惰!实在该死!该死!”
阿老瓦丁安然坐在胡床之上,亲手斟了一盏热茶推至他面前,缓声道:“孩子,你可还记得《古兰经》中记载的苏莱曼圣王?他虽享有无上权柄与财富,也曾一度被恶魔所惑,迷失了本心。所幸他最终幡然醒悟,舍却那些虚妄荣光,才重获真主恩宠。”
阿尔斯兰猛然驻足,转首看向老师:“老师此话何意?莫非是要学生向那杨炯认输不成?”
想他阿尔斯兰乃塞尔柱苏丹唯一的亲侄,虽则叔父西征多年,战功赫赫,却也纳了诸多妃嫔。
如今宫中已有几位贵人传出喜讯,若阿尔斯兰此番东征无功而返,那储君之位恐怕真要旁落。这次东征本是他树立威信、巩固权位的大好时机,岂能轻言失败?
阿老瓦丁轻叹一声,将茶盏放下,目光渐渐飘向远方:“孩子,可还记得你六岁那年,在皇宫花园里的旧事?那时你被几个跋扈宫人欺负,躲在廊柱后偷偷抹泪,还是我将你寻出来,又买了甜葡萄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