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渝瞧在眼里,轻轻在杨炯臂上一拍:“你只管瞪她们作甚?”说着正了神色,问道,“听闻你要西征?”
“还没定下。”杨炯挨着她坐下,拈去她裙裾上的一片落叶,“刚得着消息,阿尔斯兰在疏勒纠集了七国兵马,正要与咱们见个真章。”
杨渝颔首,眸中寒星一闪:“这倒省得咱们千里追袭。待简若领着西征军前来会合,正好一举平定西域。”
“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必见分晓。”杨炯语气笃定。
“但愿顺遂才好。”杨渝伸指轻抚他面颊,声气柔了下来:“战事毕了,速回江南与陆萱完婚是正经。还有小鱼儿与诗诗,都是七月里的产期,这是咱们杨家的长孙,你若赶不回去,只怕她们要怨你一世。”
“哎……”杨炯长叹一声,眉间凝着愁云,“世事如棋,岂能尽如人意?疆场之上风云变幻,也只能见机行事罢了。”
杨渝见他确有难处,便不再相逼,只将纤手覆在他手背上,温声道:“可曾与王修、菖蒲通过书信?”
“常有往来。”杨炯举目东望,目光似要穿透云山,“菖蒲在东方兴建海港,如今金国故地沿海尽在掌握。只待粮草齐备,便要收复旧都。王修推行华学虽遇阻挠,幸得她妹妹周旋,高丽商船往来如织,倒也是一派兴旺景象。”
杨渝眸光微转,忽道:“那王槿呢?”语气里透着三分郑重。
杨炯顿时语塞,笑意凝在唇边,只垂首望着青石地面出神。
见他这般情状,杨渝面色渐沉,伸手将他脸庞轻轻转来,定定望进他眼底:“莫非还要重演李嵬名的旧事不成?”
“哪有?”杨炯低声嘟囔。
“还敢狡辩?”杨渝柳眉微蹙,纤指轻点他额间,“咱们杨家的家风,你都忘了?既无此心,当初何必招惹?如今既成夫妻之实,却佯装不知,岂是君子所为?来日教儿子们如何学你这般作派?”
“那原是一时意外……”杨炯面泛赧色,声音愈发低了。
杨渝轻哼一声,唇角噙着似笑非笑:“你的意外倒多。听闻那位安娜公主,也是意外?”
“这……若说是意外,岂不显得我太不丈夫了?”杨炯苦笑着摇头,无奈自嘲。
“你说呢?”杨渝挑眉相望,眼波如炬。
杨炯无可奈何,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这就修书与王槿,可好?”
见杨炯已经服软,杨渝神色渐柔,轻抚他面颊道:“这才乖嘛。”
杨炯偷瞥了眼旁立的莱茉姐妹,越发窘迫。
杨渝却浑不在意,反将螓首靠在他肩头,轻叹:“你呀,何时能让我省心?如今高丽、金国、倭国诸事繁杂,你偏又在西域招惹个拜占庭公主,回府后看你怎么向爹交代。”
“姐姐教训的是。”杨炯连连称是,哪敢反驳。
杨渝睨了他一眼,忽似想起什么,眼波流转间漾起几分戏谑:“你莫不是真有个收集公主的癖好?”
“断无此事!”杨炯急急分辩,声气儿都绷紧了。
“果真?”杨渝纤指轻点他面颊,眉梢眼角俱是疑云。
“千真万确!”杨炯挺直腰板,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杨渝眸中掠过一丝狡黠,忽将话锋一转:“你说我若将青丝染作红色,可好?”
“这……”杨炯一时怔住,“好端端的何苦糟践头发?且怀着身子。染剂最伤元气。”
“自是生产之后。”杨渝凝眸相望,语带试探,“换番妆扮,你可觉得新鲜?”
“姐姐便是素面朝天已是绝色,何况……”话音未落,却见杨渝霎时沉了脸色。
不待他反应,杨渝抬脚便往他袍角轻踹:“好个油嘴滑舌的!果然偏好异色头发!”
杨炯捂着衣摆疾退两步,连连叫屈:“这真是天大的冤枉!从何说起呀!”
杨渝立起身来,纤手扶腰追近前:“那我问你,李溟是何发色?”
“银丝如雪”
“海伦娜呢?”
“金发璀璨”
“安娜?”
“紫……紫曜流光。”杨炯声气渐弱,自觉理亏。
杨渝气得跺脚,拾起墙根一段枯枝便追打:“你莫非真要凑齐七色彩虹方才甘心!”
“这分明是牵强附会!我要抗辩!”杨炯边躲边嚷,却故意放缓步子,唯恐她追得急伤了胎气。
“那位伊莎贝拉公主你是不是也……”杨渝忽扬声调,尾音拖得绵长。
杨炯慌忙摆手:“红发最是俗艳!”
“好哇!果然与安娜所说一般无二!”杨渝眸中寒光乍现,“怪道非要西征,原是惦记着卡斯蒂利亚的红发公主呀!”
说罢举着枯枝便往杨炯袖间轻戳。
“安娜·科穆宁!我跟你没完!”杨炯边逃边叹,满面悲愤。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二人身影拉得纤长。金辉落于杨渝鬓间,竟似观音座下的莲台宝光。她追了几步便扶垛歇息,望着杨炯仓皇模样,忽又扑哧笑出声来。
杨炯闻声驻足,回眸相望。
四目相对间,万千情意尽化春水,在夕照中脉脉流淌。
城堞之下,莱茉与莱莉将这般情景尽收眼底,俱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何曾见过杨炯在女子面前这般“俯首帖耳”,先前的凛凛威仪竟顷刻化作了绕指柔。
二人这才恍然,非是杨炯不解风情,不过是愿与不愿罢了。
但见杨炯凝望杨渝时,眼波流转间俱是缱绻情意,便是隔着数步之遥,那满腔爱怜也似春风般扑面而来。
莱茉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眸中先惊后疑,末了竟泛起几分不甘:原道他是铁石心肠,却不知这般温存原是要留给特定的人。
莱莉贝齿轻咬朱唇,目光胶在二人十指相扣处,睫羽微颤,心下百转千回。
姊妹俩相视无言,俱从对方眼中瞧见万千心绪。遂悄悄后退数步,顺着石阶悄然而下,满是落寞之态。
“姐姐这出戏可真是绝了。”杨炯踱回杨渝身侧,替她拭去鬓角细汗,语带调侃。
杨渝轻哼一声拍开他的手:“若不是我替你拦着,不知还要招惹多少异国公主回家。你就是心肠太软,不懂推拒,才落得这般局面。府上已是千头万绪,你倒好,出征一趟便惹来这许多风流债。”
“姐姐教训的是。”杨炯连声应着,展臂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抵云鬓,但觉怀温暖玉,心下顿生宁和。
暮色渐浓,霞光浸透戈壁,将安西城染作胭脂颜色。
“你这人,”杨渝忽轻声嗔道,“何时能收了这身招惹桃花的本事?”
杨炯面泛赧色,笑答:“我也不想呀,奈何娘给了三分清俊,躲不开呀!”
“就三分吗?”杨渝挑眉莞尔。
“说多了未免有些轻狂。”杨炯含笑相应。
杨渝噗嗤一笑:“当初便是被你这副皮相所惑,才教人骗了去。”
“哎哟!好姐姐,这话可不公道!分明是你自己……”
“休要胡吣!”杨渝飞红满面,立刻伸手堵住杨炯的话,“待孩儿懂事,只说是你苦追的我!”
“这岂不是成了篡改史册?”杨炯故作愁苦。
“偏要这般说!你须得编圆了,莫露破绽!还要说得情真意切,死缠烂打!”杨渝杏眼圆睁,娇态可掬。
杨炯忍俊不禁,调侃道:“这般杜撰未免太过,倒不如说咱俩丑得无人问津,反倒省事!”
“也罢!”杨渝笑倒在他怀中,“倒是个好说辞。”
恰此时夕阳西沉,杨渝情动,轻启朱唇,曼声歌唱:“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
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
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清音袅袅,笑意盈盈。
二人相依相偎,眼波交汇处,尽是说不尽的缱绻深情。
<注:村在曲中的意思是愚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