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仙似有所觉,抬眼与她目光一触,随即微微颔首,便又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杯中深褐色的咖啡,默然不语。
杨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角瞬间耷拉下来,正待酸上几句,忽见不远处,西北路青塘府大都督邹鲁,领着几名亲随,面色沉郁,步履生风,直朝着中军主帐而去,气势颇有些不善。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皆敛了面上笑意。
杨群低声道:“瞧这架势,怕是要生事端。”
闻人东方放下杯子,站起身:“去看看。”
李怀仙亦随之而起。
三人便悄悄尾随其后,来到中军大帐之外。
只见帐门前亲兵肃立,见是这三位将军,亦不敢阻拦。
杨群使了个眼色,闻人东方会意,假意与守帐亲兵询问粮草之事,引开其注意力。
李怀仙则背对帐帘,身形微侧,似在观赏远处雪山景色,实则挡住了外侧视线。
杨群趁机,悄无声息地凑到帐帘旁,用指尖轻轻掀开一条细缝,三人俱是凝神屏息,侧耳细听。
帐内,莱国公沈槐与麟嘉卫主将杨渝正在议事。
杨渝今日只着一身素色劲装,未施粉黛,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虽容颜略显憔悴,眉宇间那股英飒之气却未曾稍减。她正与沈槐对坐于一张临时拼凑的沙盘前,指点着其上山川河流。
忽见邹鲁不经通传,径直闯入,抱拳一礼,声音洪亮却带着几分质问:“莱国公!请问我军已在格尔木驻留一夜,何时方能开拔,转道乌图美仁?”
沈槐抬起头,眉毛微微蹙起,讶然道:“乌图美仁?邹都督,本公何时说过要往乌图美仁去?”
邹鲁闻言,脸上亦是露出诧异之色,道:“国公何出此言?朝廷明令,既要解龟兹之围,亦需趁机凿空西域,复我百年故土!
若走青塘古道西线,经乌图美仁直插疏勒城,便可一举切断塞尔柱人的后勤命脉!此乃一石二鸟之上策!一则可遥控天山南路诸邦,使其不敢妄动;二则疏勒一下,龟兹之敌后路被断,其围自解。如此大利,为何不取?”
“邹都督!” 不待沈槐答话,杨渝已霍然起身,一双凤眸含威,逼视着邹鲁,“若依你之策,走那青塘西线,我军至少还需二十五日以上方能兵临龟兹!到那时,龟兹城中那五百兄弟,恐怕……恐怕连尸骨都寒了!”
她说到此处,声音微颤,显是心中激动,一步跨出案几之后,目光灼灼如电,直射邹鲁:“本将再与你分说一遍!中枢钧旨,首要在于解除龟兹之困,其次方是经略西域!主次岂容颠倒?
那五百弟兄在绝境之中,翘首以盼王师,我等身为统帅,岂能做出此等令将士心寒之事?”
杨渝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续道:“本将已与莱国公议定,大军于此再休整一日,人马饱食,明日一早,即转道向北,借道回鹘领地,直驱龟兹!
此线路程可缩短至十五日之内,且能背靠高昌,得李宁名以为奥援,进退有据,攻守兼备!此方为稳妥救急之策!”
邹鲁听罢,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看向沈槐,语带讥诮:“莱国公,杨将军!你我皆是戎马半生,沙场宿将,岂能作此妇人之仁?
龟兹城被围近两百日,缺水少粮,那五百人……真还有生机么?只怕十不存一!我军劳师远征,耗费钱粮无数,不正该借此千载良机,行那定鼎西域、名垂青史之伟业?
如今却为了五百个生死未卜的残兵,弃疏勒此等战略要地于不顾,岂非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你……你简直毫无心肝!” 杨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邹鲁,声音因愤怒而尖利,“领军卫乃你邹鲁起家之根本!那五百人,是领军卫最后的种子!你……你说出这等话来,就不怕韦州城外,那十万领军卫的冤魂,夜半来寻你索命吗?!”
“哈哈哈!” 邹鲁竟仰天大笑,声震帐顶,“我邹鲁行事,上不愧天,下不怍地!为国谋事,自当摒除私情,唯以战略利害为决断!岂会如尔等这般,意气用事,徒逞匹夫之勇?”
他笑声戛然而止,目光锐利如刀,逼视沈槐与杨渝,“邹某最后再问一次,龟兹五百残卒,生机渺茫,近乎于无!而收复西域,立百世之功业,契机就在眼前!
占据疏勒,扼守咽喉,则塞尔柱人纵有百万之众,亦成瓮中之鳖,迟早为我所破!如此浅显之理,二位何以故作不明?”
邹鲁顿了一顿,向着沈槐重重一拱手:“莱国公!你乃三军主帅,究竟意下如何?还请给句明白话!”
沈槐一直默然听着二人争执,此刻方缓缓抬起眼皮,深深看了邹鲁一眼,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邹大都督,你是陛下钦点的西北路青塘府大都督,本公无权节制。”
此话一出,帐内帐外,霎时一片死寂。
邹鲁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沈槐片刻,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好!好一个‘无权节制’!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如此,邹某告辞!”
言罢,邹鲁猛地一甩袍袖,转身便大踏步冲出帐去,帐帘被他摔得“啪”一声巨响。
帐外杨群、闻人东方、李怀仙三人急忙闪开。
只听邹鲁出得帐来,立刻厉声高呼:“亲军听令!整备鞍马器械,即刻拔营!”
霎时间,邹鲁那五千亲兵营盘中,人喊马嘶,金鼓号令之声乱响,一派紧张忙碌景象,与麟嘉卫这边的静谧形成了鲜明对比。
杨群三人见状,急忙掀帘闯入帐中。
杨群急声道:“国公,将军!那邹鲁带着他的人马,要独自离营了!”
杨渝闻报,只觉一股怒气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以手扶额,连声音都带了颤音:“无耻之尤!无耻之尤!为了一己之功名前程,竟能凉薄至此!我……我翻遍史书,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人物!”
一直端坐未动的沈槐,此时方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帐门口,望着远处邹鲁部队卷起的烟尘,神色依旧平静,只轻轻捋了捋颌下银髯,喟然叹道:
“凡攻敌,必扼其喉而摏其心,此兵家之常势。邹鲁之谋,不为无见。然凡守义,必正己身而随本心,军中之魂魄,岂在利害二字可尽括?取舍之间,存乎一心罢了。”
众人闻言,皆默然垂首,咀嚼着莱国公这番话中的深意。
帐内一时唯闻呼吸之声。
帐外,格尔木高原的凉风,卷起几片青草,打着旋儿,追随着邹鲁大军,消失在了苍茫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