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怎及一味鲈鱼脍(2 / 2)

她目光掠过正与萧砚低语,眼神里满是依赖与信任的蚩梦,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羡慕,又似是忆起自身,最终化为一片苦涩,但再度垂首又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她忽然上前一步,对着萧砚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几分压不住的颤抖:“秦王殿下,罪女陆林轩……可否、可否单独与你说几句话”

堂内微微一静。蚩梦讶然的看向陆林轩,又抬头看看萧砚,嘴唇微动,却没说什么,只是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解。李存忍的目光也立刻锐利起来,只是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陆林轩。

萧砚看了看陆林轩,她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显是极度紧张却又孤注一掷,仿佛确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言语,要在临行前告诉给萧砚一般。

故他只是略一沉吟,对蚩梦和李存忍等人微微颔首:“你们先暂避片刻。”

蚩梦闻言,倒是马上乖巧的站起身,经过陆林轩身边时,脚步微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清澈的大眼里竟是带了几分怜悯。

昨夜经过萧砚的解释,她知道这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子,与她师兄分离的真相与无奈。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随着李存忍、钟小葵以及侍从们退出了阁楼,门扉也被轻轻合上。

空阔的阁楼内,只剩下萧砚与陆林轩两人。烛火跳跃,映照着窗外潺潺的雨幕,气氛一时沉寂得压人。

陆林轩攥着衣角,突然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然后猛地屈膝跪倒在青砖地上,抬起头时,泪水已盈满眼眶,声音哽咽道:“九哥……!”

在很早的时候,萧砚便已告诉过陆林轩,要其人可以直接唤他为九哥,但直到今日,陆林轩实则也才第一次换出这一声“九哥”。

而萧砚却也只是目光沉静的看着她,并未令她起身。

“九哥,”

陆林轩泪眼婆娑,声音发颤,“我知道……我是造成这一切的祸根源头,曾经也实在太过无知,任由他人摆布,酿成大错,故实在无颜求你什么。被软禁汴梁这一年多,我虽不得自由,却也耳闻目睹……中原百姓对你是真心拥戴,他们说起‘秦王’、‘太子’,眼里是有光的!民心所向,做不了假……”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颊泪痕,努力让声音更清楚些:“我也知道,师哥……李星云他绝非你的对手,无论袁天罡如何摆布,这场争斗,他赢不了,江南也赢不了。我……我愿尽力说服师哥,让他放弃抵抗,投降朝廷……我不敢奢求你还能给他自由,只求……只求你能看在他终究是李唐血脉、看在他也曾是身不由己、被袁天罡强行推上这棋局任人摆布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让他能苟全余生,哪怕圈禁一世也好……”

话语至此,她已是泣不成声,重重将额头抵在地面上。

萧砚沉默的望着她颤抖的肩背,良久,才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负手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江陵城郭。他的背影挺拔如山岳,却似乎也染上了几分秋雨的寒凉与沉重。

“林轩,”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尤为清楚,穿透雨声,“你起来说话。”

陆林轩伏地未动,只是肩头颤得更厉害了些。

萧砚遂并未回头,只是继续道:

“这天下政局,又非是孩童嬉戏,岂是一句‘愿与不愿’、‘身不由己’便能轻巧了结的李星云纵有千般不愿,万般无奈,自他手持龙泉剑,踏上扬州土地,受那‘监国’之名起,他便已不再是棋子。他是棋手,是无数野心与欲望凝聚的旗帜。他所承之位,所掌之器,所享之名分,注定了他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他微微侧首,目光余光扫过地上那抹纤细的身影:“天下权柄,人心向背,一旦卷入其中心,便如逆水行舟。进一步,或可问鼎天下;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其间牵扯多少利益纠葛、多少身家性命岂是他说想抽身,便能轻易抽身的江南诸王、徐温、张颢等辈,又岂会容他轻易放手”

“若人人都以‘身不由己’为由,便可求得宽宥与退路……”

萧砚失笑一声,声音依旧平静,但言语中却莫名自带了几分冷意,“那这乱世之中,烽火连年,白骨蔽野,谁人不是身不由己谁人不是被命运洪流裹挟前行那些被世道逼得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江南百姓,他们又该向谁去求一条生路”

陆林轩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彩也渐渐黯淡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萧砚没有明确回答会如何处置李星云,但话语中的意味却已让陆林轩心凉半截。

是啊,江南政权称帝建号,与中原两朝并立,若连其主随随便便就能得到善终,那今后之世,岂不人人有样学样,今后之君,岂不还要为此犹豫再三届时奉此乱局,祖宗事迹在前,又该如何决断

但她看着萧砚的背影,牙关紧咬,只是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好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忽然颤声道:“九哥。我……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什么都愿意……只要你能留师哥一命!我愿此生为奴为婢,侍奉左右!或长伴青灯古佛,日夜诵经,为你和王妃祈福!只求你……只求你给他一条活路……”

而她的哀恳之声,也实在凄楚欲绝,在空荡的堂中回响,让人听着就难过。

所以萧砚终于完全转过身,目光落在她涕泪交加的脸上,但那眼神深邃,仍然看不出喜怒,只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陆林轩,你如今为李星云向本王跪地乞命,赌上自身一切未来,乃至一身清白,这其中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身不由己’”

他略一停顿,声音低沉下去:“此事过后,无论结果如何,你觉得,你还能回到从前吗你今日所求,所付之代价,他日又是否会后悔”

这一问,如同惊雷,重重劈在陆林轩心上。

她怔在原地,瞳孔放大,望着萧砚,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今日如果萧砚真选择了第二条路,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她确实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

所以陆林轩所有的勇气与决绝,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只余下茫然无措的空洞。

萧砚收回目光,不再看她,转向门口方向,沉声道:“来人。”

李存忍与钟小葵应声推门而入,显然一直守在门外。

“带她下去。稍后与张天师夫妇一同出发。”萧砚吩咐道,语气已恢复一贯的平静。

李存忍上前,扶起失魂落魄、几乎无法站稳的陆林轩,就要退下。但陆林轩在走到门口时,却是又突然回头,而她咬着唇,甚至已略略渗出了血,只是挣扎着对萧砚重重行了一礼。

“九哥……我一定会说服师哥,让他如你一般,不负天下的……”

萧砚负手立在窗边,只是看着满城细雨,没有回头,亦没有回话。

钟小葵怔了一下,但也只是留步堂中,等候下一步指示。

片刻后,待陆林轩被带下去,萧砚略作思索,道:“传令余仲,江陵防务需再加强,严密监视南岸动向。令李存礼,吏治清查需加快,凡有借机盘剥北投百姓、阳奉阴违者,无论官阶,依前令严惩不贷。”

“遵命!”钟小葵抱拳领命,快步离去。

阁楼内重归寂静。萧砚仍立于窗边,雨声似乎小了些,天色却依旧沉郁。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一年余下的时日,随着这场雨,似乎也更添了几分凛冽的寒意。

不负天下么

萧砚笑了笑,所谓寒意深深,但多年秋雨,又何惧这一年之秋

于是他转过身,带着蚩梦离开这方阁楼,步入节堂。

处理完繁杂政务,已近午时。萧砚揉了揉眉心,侧脸看向一直安静守在旁边,装模作样捧着一本书,不时偷看他却不敢打扰的蚩梦,笑着朝她伸出手:“过来。”

蚩梦立刻快步走近,将微凉的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

“饿了么”萧砚语气缓和下来,“带你去尝尝江陵的鱼。”

蚩梦用力点头,笑容重新绽放在脸上,驱散了方才看着陆林轩落魄下江南时的阴霾:“嗯!饿了!”

萧砚握紧她的手,牵着她向外走去。

料理完江陵事,他将携她返回汴京,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更沉重的冠冕、以及更多需要他守护的人在等待。

至于那千里江南烟雨中的种种挣扎与抉择,此刻,又怎及得上一味鲈鱼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