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怎及一味鲈鱼脍(1 / 2)

第496章 怎及一味鲈鱼脍

江陵城的秋晨,在连绵细雨中苏醒。薄雾如纱,萦绕着青瓦灰墙,檐角滴水有节奏地敲打着石阶,洇湿一片深色水痕。

而节度使府邸的内室里,却盈溢着与窗外清寒截然不同的暖意。

蚩梦侧卧在榻,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萧砚一缕散落的墨发。她望着身旁男子沉静的睡颜,昨夜重逢的欢欣与踏实感仍在心头流淌,让她忍不住悄悄弯起唇角。

她用手肘支起身子,一点一点端详着萧砚的眉目,但动作极轻,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小锅锅日理万机,端是忙得不得了的,所以生怕惊扰了他难得的安睡,只想将这道温存拉得更长些。

然而萧砚的警觉性何尝敏锐,其实在她指尖微动时,他便已醒来,不过没有立刻睁眼,只感受着这份迟到近两年的亲近。

直至窗外传来钟小葵安排人换岗时极轻微的衣甲摩擦声,他才缓缓睁开眼,正对上蚩梦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几分痴缠的目光。

一触上萧砚的目光,蚩梦便小声呀了一声,然后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醒这么早”萧砚故作不知,声音里还带着初醒时的低哑,只是顺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蚩梦便顺势偎过去,脸颊贴着他微暖的胸膛,听着那沉稳的心跳,满满都是安心:“嗯,睡不着了。看着你,心里踏实。”

她顿了顿,小声补充,“怕一闭眼,你就忙去了。”

萧砚抬手抚过她披散的长发,发丝间还带着她身上特有的、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气,只是不由失笑:“今日事确实不算少,但不会离你太远。”

他看着蚩梦乖巧的模样,想起夜里她努力迎合他的情态,语气遂更加放缓,“待见过张天师他们,处置完积压文书,午后若得闲,带你去尝尝江陵有名的鲈鱼脍。”

蚩梦眼眸一亮,随即又努力压下欣喜,只轻轻点头:“好呀,都听小锅锅的。”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不知事的小姑娘了,知他身系天下,能得这般许诺已是极难得。

两人起身,自有侍女悄声送入热水巾帕。蚩梦抢着替萧砚整理衣袍,束发戴冠。她动作虽不如千乌或妙成天、鱼幼姝等女娴熟,甚至比起巴戈来都要笨拙一些,却格外认真仔细,然后指尖比划着他腰身,脸颊却是突然一红,然后小声道:“小锅锅……”

“嗯”

“你不要把窝的丑事告诉雪儿姐姐她们……”

“那是什么事”萧砚回过头,面露疑惑。

“哎呀!”蚩梦更加不好意思,但见萧砚的样子不似作伪,便用手指绞着他的腰带,低着头扭扭捏捏小声:“就是…尿床啦……”

萧砚一听,顿时啼笑皆非起来,但见蚩梦从颈到耳都迅速红透,便瞬间正色道:“这是我们的秘密,自不会告诉她们。不过其实也无妨,又不止你是这般。”

蚩梦瞬间一惊,然后急忙小声道:“雪儿姐姐她们在……也会忍不住吗”

“嗯……有些会,有些不会。”萧砚看着她分明已是大人模样却仍如孩提的神情,一时竟有些难以招架,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蚩梦倒是瞬间安心起来,然后一面自己嘀嘀咕咕着,一面欢喜的替萧砚整理好衣袍,好像一下就了结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待用过早膳,萧砚携蚩梦步入一间阁楼。阁内已收拾齐整,烛火通明,驱散了雨日的晦暗。他于主位坐下,蚩梦便安静地坐在他身旁的位置,目光好奇的打量四周。

不多时,堂外传来脚步声。

在李存忍的引领下,张玄陵与许幻夫妇二人缓步而入。

一月余的调养与团聚,使得张玄陵往日疯癫之气尽褪,面容清癯,目光湛然,一身洁净道袍,虽仍清瘦,却已复显出天师府掌教的清逸气度。祭酒真人许幻跟在他身侧,神色平和,眉宇间昔日的忧戚已被一种沉静的欣慰取代。

二人行至堂中后,便立即整衣肃容,然后极其郑重的向着萧砚深深叩拜下去。

“贫道张玄陵,携内子许幻,叩谢秦王殿下大恩!”张玄陵声音微颤,显是心情激荡,“殿下助我夫妻沉冤得雪,团聚重生,此恩此德,天师府上下,永世不忘!”

许幻亦随之稽首,言辞恳切:“若非殿下明察秋毫,拨乱反正,我夫妇恐再无重见天日之期。殿下于我天师府,恩同再造。”

萧砚端坐受了他二人全礼。待他们礼毕,方才抬手虚扶:“张天师,许真人,请起。本王不过做了该做之事。沉冤得雪,是天道昭彰;夫妻团聚,是二位缘分未尽。”

张玄陵夫妇依言起身,眼中感激未褪。许幻略一沉吟,再度开口,声音温婉且诚恳道:“殿下,天师府虽地处江南饶州,然在三吴之地、闽楚之间,于道门乃至民间,尚有些许薄名,信众亦广。我夫妇蒙殿下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愿效犬马之劳。”

她微微前倾身体,继续道:“若蒙殿下不弃,我夫妇愿借此次南下之机,联络旧部门人,暗中疏导,将中原新政之仁厚、殿下天威之浩荡,宣之于江南士民之间。或可助夜不收探听舆情,亦可相机劝说江南文武,晓以利害,促其心向王化。”

她特意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尤其……对于凡儿,贫道虽知此事艰难,但身为母亲,定当竭尽全力,劝他迷途知返。”

张玄陵重重颔首,接口道:“正是。殿下,江南非铁板一块。徐温、张颢之辈,据地自雄,苛政敛民,滥用民力,早已失却人心。众多士民百姓,不过迫于其势,苟全性命。若知殿下愿予生路,且有均田免赋之仁政,必翘首以盼王师。贫道愿以此残年,为殿下前驱,宣化江南,以报万一!”

夫妇二人言辞恳切,目光灼灼,显然已将自身与天师府的未来,全然系于萧砚一身。

萧砚静静听罢,却只是沉吟片刻。

阁楼内只闻窗外淅沥雨声,他目光掠过二人,缓缓开口:“天师、真人之心,本王已知之。天师府百年清誉,于江南民间确有根基。二位愿助朝廷宣抚地方,疏导民心,此乃好事,本王心甚慰。”

张玄陵夫妇闻言,当即便要再度表态,但见萧砚却抬了抬手示意了下,然后话锋微转,语气沉静道:

“不过,天下人心之向背,自有其道,非强求可得,亦非仅凭口舌可动。中原固然是多年乱战之主要战场,但江南百姓亦是久罹战乱,困于苛政。其所求者,不过安居乐业,温饱太平,可便是这等微末之愿都实难求得,早对执政之辈失望透顶,又如何奢望他们翻山越岭北投中原

而本王三番五次的下诏,将新政推行之事尽可能的布告于天下,所谓废节度兼并之弊,均田亩以安民,削苛捐以苏困,兴水利以丰稼穑,肃吏治以清明世,所求也不过是想予天下人一条活路,一个盼头,让人心不至于再度沦丧而已,实无他愿也。”

而见张玄陵若有所悟,许幻更是怔住,萧砚便继续道:

“人心思定,此乃大势。二位南下,便可持此正道宣示于众。愿北归者,朝廷自会敞开道路,尽力接应,妥善安置;愿留原地者,亦需知晓,王师所至,非为屠戮,乃为终结割据,还世清平。至于具体行事……”

他目光扫过一旁的钟小葵,“夜不收会派人暗中护持并与二位接洽。且二位此行,一切需谨慎,以保全自身为要,不必强求,亦不可行险。”

他最后看向许幻,语气稍缓:“至于张子凡……本王说过,是去是留,是降是战,由他自决。本王不强求。许真人可将李嗣源之事,及其身世真相,悉数告知于他。人伦大道,是非曲直,他当自有判断。”

萧砚一番话落下,张玄陵夫妇自是深感格局宏阔,思虑深远,既肯定了天师府的作用,又指明了方向,更将“人心”二字诠释得透彻无比,非一味倚重权谋诡计。

所以张玄陵与许幻便再度深深躬下身去,心悦诚服道:“殿下教诲,震耳发聩。贫道夫妇谨遵王命,定不负殿下所托!”

整个过程,蚩梦都一直安静的坐在萧砚身侧,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

她虽不完全明白那些天下大势的复杂谋划,却能听懂萧砚话语里的那份真心实意与分量,以及张玄陵夫妇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敬服。

而她看着萧砚沉静侧脸,心中只是更觉得自豪与骄傲,她就知道,自己一眼就喜欢上的人,一定没有错!

堂上三人交谈完毕,钟小葵便引领张玄陵夫妇暂退至一旁歇息,等候具体安排后准备直接出发。

而一直沉默立于堂下角落,由李存忍看护着的陆林轩,此刻终于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