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暖阁,终究是隔在身后了。
时令已入初冬,前几日一场薄雪,虽未积住,却把空气淬得又干又冷,吸一口,鼻腔里都带着凛冽的刀锋气。
屋檐下的冰溜子,晶莹地垂着,在午后惨淡的日头下,偶尔滴下一颗冰冷的水珠,砸在青砖地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暖烘烘的,驱散了外头的寒意。
炭盆里是上好的银霜炭,燃得无声无息,只透出融融的红光。
胤禑穿着石青色的江绸面夹袍,领口袖口镶着玄狐锋毛,既轻暖又合规矩。
他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案后,手里捏着一支羊毫小楷,正对着摊开的《论语》临帖。
笔尖悬着,墨汁将落未落,他的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光秃秃的老槐树上。
“主子,”青禾的声音带着一种熨帖的温顺。
她穿着崭新的靛蓝色棉袍,外罩同色比甲,领口袖口滚着素净的牙边,发髻梳得一丝不乱,只簪着一支素银扁方,正是二等宫女的体面装扮。
她手里托着一个黑漆描金海棠花托盘,上面放着甜白釉盖碗,“灶上刚煨好的杏仁酪,趁热用些?加了点新磨的核桃碎,最是润燥养肺的。”
胤禑收回目光,放下笔。
杏仁酪细腻洁白如凝脂,热气袅袅,带着清甜的杏仁香,上面撒着金黄的核桃碎,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搁这儿吧。”胤禑道,声音里还带着点少年变声期的微哑。
青禾将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又麻利地收拾起旁边几张写废的字纸。
胤禑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问:“这院子……比翊坤宫偏殿是宽敞些,可总觉得空落落的。”
青禾手上没停,温声道:“新地方,总得慢慢住熟了才有人气儿。主子瞧这窗棂上的福字,是娘娘特意让春桃姐姐送来的,说是开过光的,保佑主子新居安康。还有那对梅瓶,”
她指了指多宝阁上摆放的一对霁蓝釉梅瓶,“也是娘娘赏的,待空了,细细拣几支蜡梅或是水仙插上,屋子里就鲜活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贴身太监王进善的声音响起:“十五爷,未时二刻,该去上书房了。今儿是徐师傅的满文课,万不可迟了。”
胤禑闻言立刻站起身。
青禾早已备好他的外出的行头,是一件宝蓝色宁绸面、玄狐皮里子的出锋褂子。
她伺候胤禑穿上,又仔细系好领下的青金石纽子。
少年挺拔的身形裹在厚实的皮裘里,脸上的稚气被庄重的服饰压下去几分,初露皇子气度。
“张保呢?”胤禑问。
“回主子,张保早就在廊下候着了。”青禾答道,转身打开门帘。
门外,一个身穿深蓝色棉袍,外罩青色马褂的少年立刻打了个千儿:“奴才张保,给十五爷请安。”
正是胤禑的哈哈珠子。
他约莫十一二岁,身量未足,但动作利落,眉眼间透着股机灵劲儿,只是面对阿哥所森严的规矩,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拘谨。
胤禑点点头:“走吧。”
一行四人干哈呢昂房出了院门,沿着抄手游廊往北所的上书房走去。
寒风贴着廊柱嗖嗖地钻,吹得人脸皮发紧。
张保紧跟在胤禑身后半步,努力挺直腰板。王进善和青禾则落后一步,留心着脚下的路和四周的环境。
“十五哥!十五哥!”一个清脆的童音伴着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十七阿哥胤礼,裹得像个小圆球似的。大红织金缎面的小皮袄,帽子上镶着厚厚的风毛,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此刻这个小圆球正从另一条游廊跑过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嬷嬷。
胤礼一把抱住胤禑的腿,仰着小脸:“十五哥等等我!我也去念书!”
胤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替他正了正跑歪的帽子:“小十七,跑慢些,仔细摔着。徐师傅的课你也去听?”
“去!额娘说让我跟着哥哥们学规矩!”胤礼用力点头,风毛蹭着胤禑的手背,痒痒的。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张保,“他是谁?”
“这是张保,我的哈哈珠子。”胤禑介绍道。
张保连忙又给胤礼行礼:“奴才张保,给十七爷请安。”
胤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主动拉住了胤禑的手:“十五哥,我们快走,迟了徐师傅要瞪眼睛的!”
说着就拉着胤禑往前走。嬷嬷在后头又是擦汗又是念佛。
上书房所在的院落,气氛截然不同。
肃穆、安静,只有风刮过屋檐的呜呜声和远处隐约的读书声。
年过五旬的徐元梦师傅已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面容清癯,眼神锐利。
十六阿哥胤禄已经端坐在自己的书案后,身姿笔挺。
其他几个年幼的阿哥也陆续到了,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大气不敢出。
胤禑带着胤礼,规规矩矩上前给徐师傅行礼问安:“学生胤禑\/胤礼,给师傅请安。”
徐元梦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目光在胤禑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道:“十五阿哥病体初愈,能来进学,很好。坐吧。”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胤禑谢过,拉着胤礼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张保立刻上前,熟练地开始研墨。
青禾则和其他阿哥的宫女太监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到靠墙的阴影里,垂手侍立。
徐师傅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授满文字母的拼读和书写要领。他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久病休学,满文课对胤禑来说是个挑战,他听得格外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划着复杂的笔画。
课业间隙,短暂的休息时刻。胤禑揉了揉因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发酸的手腕。
青禾立刻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扁圆形掐丝珐琅小手炉,悄无声息地塞进胤禑手中。暖意瞬间从掌心蔓延开。
这时,站在胤禑身侧的张保,见师傅端起茶杯啜饮,周围气氛稍松,便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是少年人憋不住的新鲜劲儿:“十五爷……”
胤禑捧着暖炉,抬眼看他。
张保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却掩不住兴奋:“奴才……奴才昨儿下值回家,听我阿玛说了件新鲜事!”
“哦?”胤禑眉梢微动,示意他说下去。
“奴才阿玛有个同乡在河道衙门当差么,”张保眼睛发亮,“他说昨儿个衙门里可热闹了!工部的几位大人和户部的几位大人,差点在公堂上吵起来!”
胤禑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