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海沉默了片刻。
浓雾在他周围缓缓流动,像无声的暗流。
他忽然蹲下身,伸出戴着翠玉扳指的手,用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拈起地上一个沾满泥污的冻梨,掂量了一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那带着泥土和霜寒的气息。
“呵。”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将冻梨随手丢回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站起身,掸了掸貂毛坎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重新落在青禾身上,锐利得如同刀子刮过:“卯时三刻前,把你这润肺止咳的药,送到十五爷跟前。若主子用了有半分不妥……”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像淬了冰,“仔细你的脑袋!滚吧!”
说完,他不再看青禾一眼,转身带着一群太监,像幽灵般消失在浓雾里。
那两个巡逻太监也赶紧跟了上去,临走前还狠狠瞪了青禾一眼。
青禾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凉,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卯时三刻!距离现在不到一个时辰!没有川贝,杏仁也没有着落!还要蒸膏!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赵德海冰冷的眼神和最后那句威胁,像巨石一样压在她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地上那两个被踩得有些变形的冻梨,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屁股的疼痛和浑身的冰冷,飞快地爬上梨树重新摘了两个,紧紧抱在怀里。
又端起那个早已冰凉的铜盆,一瘸一拐拼尽全力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跑去。
小厨房里,两个厨娘正在准备早膳,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青禾冲进去,也顾不上解释,径直扑向角落那个堆放杂物的破柜子。
她记得昨天清洗时,在一个破瓦罐里看到过一小包东西!
她发疯似的翻找着,终于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瓦罐底部,摸到一个用粗油纸包着的小包。
打开一看,是半包已经有些发黄,但还算完整的甜杏仁!大概是哪个厨娘遗忘在这里的私藏!
青禾如获至宝!没有川贝,有杏仁也好!杏仁同样能止咳平喘!
她立刻抓了一把杏仁,舀了一大瓢冰冷的井水,将杏仁倒进去快速搓洗,去掉外皮。
时间紧迫,她根本来不及像传统做法那样浸泡去苦味,只能祈祷这些甜杏仁的苦味不会太重。
接着,她将那两个冻梨放在案板上。冻梨坚硬冰冷,表皮覆着薄霜。
她拿起一把有些钝的小刀,小心地削去顶盖,露出里面深褐色的冻梨肉。然后用一把小小的铜勺,一点一点地仔细挖出梨核,尽量保持梨盅的完整。
梨肉冰凉刺骨,冻得她手指发麻,几乎失去知觉。
挖好梨盅,她将去皮的杏仁放在一个粗陶钵里,又找了一根坚硬的枣木擀面杖充当药杵,开始拼命地捣砸。
杏仁坚硬,捣碎不易。
寂静的小厨房里,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和那一下下沉闷的“咚咚”捣击声。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混合着摘梨沾染的泥污,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她也顾不上擦。
必须把杏仁捣得尽可能细!没有时间了!
终于,杏仁被捣成了粗糙的粉末,还带着细小的颗粒。
她将杏仁霜小心地填进两个梨盅里,填得满满的。没有川贝,只能靠这杏仁霜了!她将削下的梨盖重新盖好,用几根干净的细竹签固定住。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蒸制。
她找到一个小巧的陶罐,注入小半罐清水,将两个梨盅小心地放在一个竹编的小蒸架上,架在陶罐口。
接着她将陶罐端到那个小小的红泥炭炉上。炉膛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一点余烬。
青禾心急如焚,抓起旁边用来引火的松明和几块碎炭,手忙脚乱地重新生火。
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咳嗽不止。火苗终于蹿了起来,舔舐着冰冷的陶罐底部。
她蹲在炉边,死死盯着陶罐的盖子缝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外面天色渐亮,雾气开始消散。卯时快到了!她仿佛能听到赵德海那催命的脚步声正在逼近。
终于,带着梨子和杏仁的清香的白色蒸汽开始从盖子缝隙里袅袅升起。
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还要蒸多久?没有手表,她只能凭感觉。
她心里估摸着,大约蒸了有两刻钟,梨子的清香混合着杏仁特有的气味已经弥漫了整个小厨房角落。
这才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子,一股灼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她顾不得烫,用厚布垫着,将蒸架连同梨盅一起端了出来。
梨盅已经变得非常柔软,呈现出半透明的深琥珀色。
她屏住呼吸,用一把干净的小银勺小心地揭开梨盖。
只见梨盅内部的梨肉早已融化,与杏仁霜混合在一起,形成浓稠晶莹如同蜂蜜般的琥珀色膏体,散发出温润醇厚的甜香。
成了!
她不敢耽搁,赶紧将梨盅移到小碗里,又用一块干净的细白棉布盖好碗口,才快步走出小厨房。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最后的雾气,照在湿漉漉的庭院里,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她一路小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刚踏进西偏殿的门槛,就听到里面传来赵德海慢条斯理的声音:“……卯时三刻已到,东西呢?”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刘太监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翠喜和其他宫女也都屏息静气。
“总管……总管大人,药……药来了!”青禾几乎是扑跪着进来,声音因为奔跑和紧张而嘶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赵德海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过她汗湿凌乱的鬓发和手中那个不起眼的小碗。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旁边微微抬了抬下巴。一个小太监立刻会意,上前接过青禾手中的碗,揭开白布,小心翼翼地端到赵德海面前。
琥珀色的膏汁微微颤动,散发出温润的甜香和微苦的药气。
赵德海示意小太监验毒。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试好了?”他淡淡地问。
“回总管,无毒。”
赵德海没再说话,只是淡淡看了一下床边。翠喜立刻会意,上前接过小太监手中的碗,又拿起一把干净的银匙。
十五皇子依旧昏睡着,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呼吸有些急促。
翠喜用银匙舀起一小勺浓稠温热的梨膏,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干裂的唇边。
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温润清甜的香气似乎发挥了作用。昏睡中的十五皇子,嘴唇无意识地微微翕动了一下。翠喜趁机将那一小勺梨膏送入了他的口中。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十五皇子的喉咙,只见他的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又一下。
那勺浓稠的梨膏,竟然被他顺利吞咽了下去!没有呛咳!没有抗拒!
紧接着,他紧蹙的眉头,又舒展了一点点。
翠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忍不住又舀了半勺,再次喂了进去。这一次他吞咽得似乎更加顺畅了。
喂完两勺,翠喜停了手,不敢再喂。
赵德海一直静静地看着,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直到十五皇子的呼吸明显平稳下来,他才收回目光,深深地看了依旧伏在地上的青禾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认可。
“还算有点小聪明。”他丢下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没再提“提头来见”的事,转身便带着人走了。
刘太监赶紧跟上去,点头哈腰地送出门。殿内的气氛瞬间松弛下来。
青禾瘫软在地,浑身虚脱,冷汗早已湿透重衣。她看着床上呼吸渐趋平稳的十五皇子,又看看翠喜手中那碗还剩大半的琥珀色梨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悠远的法器声和诵经声,由远及近,缓缓地漫过宫墙,清晰地传入殿内:“……恭送皇十八子胤衸金棺……奉安景陵……伏惟尚飨……”
那声音庄严肃穆,带着皇家丧礼特有的沉重威仪,在空旷的紫禁城上空久久回荡。
殿内刚刚松弛的气氛瞬间又被宏大的悲声冻结。
十五皇子在昏睡中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刚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痛苦地蹙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青禾抬起头,望向窗外高远而灰暗的天空,不知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