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梨霜凝膏(1 / 2)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似一日。

太子在毓庆宫摔了御赐玉如意的消息,一夜之间就爬满了紫禁城的每个角落。

青禾虽不甚懂清宫史,但康熙两度废太子之事还是了解的。

她不敢贸然问别人“如今是康熙几年”这等愚蠢的问题,但冷眼瞧着太子还有摔玉如意的架势,应该尚在一废太子期间。二废太子后,太子就被幽禁了。

初次废太子,那现在应该是康熙四十七年。

青禾既绝望又庆幸。绝望自己竟然被车撞到三百年前,庆幸自己没有卷入九龙夺嫡漩涡之中。

虽说十五皇子远离权力核心,但天子震怒,阖宫上下谁能不胆战心惊。

这几日翊坤宫的宫人们走路都夹着肩膀,说话也压着嗓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猜忌。

连刘太监那张刻薄的脸,也多了几分阴沉和谨慎,呵斥的声音都收敛了不少。

十五皇子的病情依旧沉重,昏睡的时间居多。但青禾凭着医者的细心观察,还是捕捉到了一些向好的迹象。

咳血的次数似乎少了一点点,每次咳出的血丝颜色也略浅了些。

偶尔喂水时,吞咽的动作似乎顺畅了一丁点。

更重要的是,他昏睡时紧蹙的眉头,有时会短暂地松开片刻。

只是肺里的问题依旧棘手,只恨清朝没有抗生素,不然点滴个三天,保管药到病除。

这日,十五皇子又咳起,咳声空洞嘶哑,带着拉风箱般的痰鸣音。

青禾越听越焦躁,她的目光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飘向庭院西墙边那棵高大的梨树。

枝头上,还顽强地挂着七八个被秋霜反复浸透的冻梨。

表皮早已由青黄变成了深褐色,布满褶皱,像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

这正是秋梨膏最好的原料。

冻梨经历了霜打寒侵,其性更凉润,生津润燥、化痰止咳的功效更佳。若能配以川贝母清热化痰,杏仁止咳平喘,蒸取其精华……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了数日,此刻听着十五皇子的咳喘,更是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但川贝母是贵重药材,由太医署严格掌控,绝非她一个小宫女能轻易接触到的。

至于杏仁……她想起那日胤禑赏赐的奶饽饽里夹杂的杏仁碎屑,心头一动。或许,小厨房里会有备用的杏仁?

机会在一个霜浓雾重的清晨降临。

这天,十五皇子后半夜咳得厉害,几乎没怎么合眼,天亮时才勉强昏睡过去。

殿内一片狼藉,痰盂换了两次,沾满秽物的帕子和中衣堆了一小盆。

刘太监打着哈欠指派青禾去清洗。

“手脚麻利点!洗完赶紧回来,别在外头瞎晃荡!宫里……不太平!”刘太监揉着发青的眼袋,语气里带着警告。

“是,公公。”青禾低眉顺眼地应着,端起沉重的铜盆。盆里冰水混着污物,寒气刺骨。

她走出殿门,冰冷的晨雾立刻包裹上来,吸入肺腑一片沁凉。庭院里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惨淡的晨光下泛着微光。

她像往常一样穿过庭院走向后罩房附近的小厨房。

路过那棵梨树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她抬头望着枝头那几个孤零零的冻梨,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几颗凝固的泪滴。

就是现在!雾气浓重,能见度低,巡逻的太监也容易懈怠。只要动作够快……

她迅速将铜盆放在梨树旁一个不起眼的石墩后面,左右飞快地扫视了一圈。

雾气弥漫,远处的宫墙和殿宇都成了模糊的轮廓,四下无人。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气息让她打了个激灵。顾不上许多,她提起那身过于宽大的旧宫装下摆,掖在腰带里,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夹裤。

她选中一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枝桠,双手抱住冰冷粗糙的树干,脚尖蹬着树干上嶙峋的突起,奋力向上攀爬。

粗糙的树皮摩擦着她冻得通红的手掌,传来阵阵刺痛。

冰冷的雾气凝结在她额前的碎发上,变成细小的水珠。她喘着粗气,笨拙而艰难地一点点向上挪动。

树枝摇晃着抖落簌簌的霜粒,落在她的脖颈里,冰得她一哆嗦。

终于,她够到了那根挂满冻梨的枝桠。冻梨入手冰凉坚硬,表皮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小心翼翼地摘下两个看起来最大最饱满的,迅速揣进怀里。冰凉的梨子贴着温热的胸口,激得她浑身一颤。

她手脚并用地往下退,心里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就在她离地面还有一人多高,准备跳下去时,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浓雾中响起:“呔!哪个不长眼的狗奴才!敢在宫里爬高下低!”

青禾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了下来,屁股着地,疼得她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两个穿着深蓝色棉袍,外罩石青色马甲,腰挎短棍的巡逻太监,像从浓雾里钻出的鬼影,瞬间冲到了她面前。

“好哇!敢偷摘宫里的果子!”为首一个方脸阔嘴的太监,眼里闪着凶光,伸手就来抓她的衣领。

青禾顾不上疼痛,死死护住怀里的梨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公公息怒!奴婢不是偷……”

“还敢狡辩!人赃并获!”另一个瘦长脸的太监已经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一拽。

青禾一个踉跄,怀里的两个冻梨“咕噜噜”滚落在地,沾满了泥土和霜粒。

“我的梨!”青禾失声叫了出来,扑过去就想捡。

“反了你了!”方脸太监一脚踩住一个梨子,短棍已经抵在了青禾的肩膀上,力道沉重,压得她半边身子都歪了下去,“说!哪个宫的?偷果子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夹带出宫?”

冰冷的棍子硌得骨头生疼,青禾又惊又怕,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她看着地上被踩得污脏的梨子,那是十五皇子的良药!

绝望之下,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尖利起来:“公公明鉴!奴婢是翊坤宫伺候十五爷的青禾!这梨……这梨不是偷的!是十五爷咳疾沉重,太医开的方子需用经霜的秋梨取霜入药!奴婢……奴婢是奉主子之命来取的!”

情急之下,她只能扯起太医的大旗,赌一把这些太监不敢去细究。

“十五爷?”方脸太监的棍子力道松了些,脸上露出一丝狐疑。

十五阿哥病得快不行了,整个紫禁城都知道。

他狐疑地打量着青禾狼狈的样子和地上沾泥的冻梨,“取霜入药?你蒙谁呢?取霜用得着爬树?用得着摘整梨?”

“公公!霜气只在梨皮之上,需连梨摘下,置于冰处,待其寒霜凝而不散,方可刮取纯净梨霜!若只取枝叶霜露,恐沾染污秽,药效不纯,反害了主子啊!”

青禾急中生智,将现代对冻梨药性的理解,用她能想到的最古法的词语急切地解释着,声音带着哭腔。

“主子咳了一夜,痰中带血,气息奄奄……奴婢,奴婢实在是心急如焚,才斗胆攀树!求公公明察!若误了主子的药,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磕下头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两个太监被她这一番连哭带诉,又搬出病重皇子和药效的话给镇住了,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犹豫。

翊坤宫那位十五阿哥,虽说病得快死了,但毕竟是皇子。若真因为拦阻取药耽误了……这罪名可大可小。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浓雾深处传来。

脚步声响起,一个老太监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下踱了过来。只见他穿着深紫色团花缎面棉袍,外罩玄色貂毛坎肩,头戴暖帽,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

正是翊坤宫的总管太监——赵德海。

青禾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赵德海!这可是比刘太监更难缠更精明的主!

两个巡逻太监赶紧躬身行礼:“赵总管!”

赵德海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沾泥的冻梨,又落在跪伏在地一身狼狈的青禾身上,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又是你?青禾?”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方脸太监赶紧把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青禾“攀树偷梨”和“狡辩取药”。

赵德海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听完,他踱到青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说,这是为十五爷取的药?太医开的方子?”

青禾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觉得那目光像冰锥子一样刺在背上。

她硬着头皮,声音发颤但尽量清晰:“回总管的话,是……十五爷咳疾沉重,太医署的药……主子难以下咽。奴婢……奴婢家中曾传有土方,用霜冻秋梨配以川贝、杏仁蒸膏,最能润肺止咳……奴婢斗胆,想……想为主子一试。”

她不敢再提“太医开方”,只能含糊地说是土方。

“川贝?杏仁?”赵德海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东西呢?”

“回总管,川贝……奴婢没有。奴婢……奴婢是想先取了梨霜,再去……再去想办法求些杏仁……”青禾的声音越来越低,冷汗顺着鬓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