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煤炉边的味(1 / 2)

1985 年腊月的晚上,八点多的天已经黑透了,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把整个小镇都裹得严严实实。镇东头的路灯终于亮了,昏黄的光透过薄薄的雪雾,洒在结了冰的路面上,把空中飘着的雪粒子照得像撒了把碎盐,亮晶晶的,落下来时 “沙沙” 响,粘在衣服上,很快就化成了小水珠。

路修源从部队训练回来,军帽檐上沾了层薄薄的雪,像撒了层白糖,帽檐下的耳朵冻得通红 —— 晚上训练时风特别大,刮在耳朵上,像小刀子割似的,现在还隐隐发疼。他把军帽摘下来,用手轻轻抖了抖,雪粒子落在雪地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军靴踩在积雪里,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每走一步,靴底的冰碴就会蹭掉一点,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盖得浅浅的。

他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大衣是深绿色的,里面填的棉絮很厚实,却还是挡不住夜里的寒气。领口的扣子没扣严,风从缝里钻进去,顺着脖子往下滑,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可一想到家里的灯光,想到陈清清可能在等他,心里就暖乎乎的,脚步也不自觉地快了些。

还没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厨房里传来 “哗啦哗啦” 的水声,混着煤炉里柴火 “噼啪” 的轻响,像一首细碎的小夜曲。路修源的脚步一下子顿了顿,随即又加快了 —— 陈清清肯定又在做饭了。他每天都跟她说,等自己回来再弄,训练再累,做饭的力气还是有的,可她总说 “你训练累,我在家没事,提前弄好你回来就能吃”。上次他偷偷早回来一次,看见她蹲在煤炉边炖萝卜,腿都麻了,站起来时还踉跄了一下,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尽量早点回来。

推开院门,“吱呀” 一声,木门轴上的旧轴承发出轻微的响声。厨房里的灯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里透出来,昏黄的光映在雪地上,像块暖融融的光斑,看得人心里一热。院角的老母鸡已经进窝了,窝里铺着陈清清晒过的稻草,暖乎乎的,此刻正安静地打着盹,偶尔发出一声轻啼。

路修源大步走进厨房,刚进门就被一股暖意裹住 —— 煤炉里的火很旺,把小小的厨房烘得暖暖的,连空气里都带着股柴火的焦香。他一眼就看见陈清清站在煤炉边,手里拿着个天蓝色的搪瓷盆,弯腰洗白菜。那搪瓷盆是结婚时她娘家陪嫁的,盆沿有点掉瓷,露出里面的白铁皮,她却宝贝得很,每次用完都擦得干干净净。

陈清清穿着件浅粉色的确良褂子,布料是上次路修源去省城开会时买的,当时他在百货大楼看见这粉色,觉得特别衬她,就咬牙买了半米,回来时还被战友笑 “会疼媳妇”。她自己用缝纫机做的褂子,领口还绣了朵小小的兰花,针脚细细的,是她对着油灯绣了三个晚上才绣好的。煤炉里的火映得她的脸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额头上沾了点细密的汗珠,鬓角的碎头发被汗浸湿了,贴在脸颊上,看起来有点累,却还在轻轻哼着歌 —— 是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她最近总爱哼,说听着就有劲儿。

“怎么不等我回来再弄?” 路修源赶紧走过去,把军帽往旁边的木凳上一放。军帽上的寒气在暖和的厨房里很快化成了小水珠,顺着帽檐滴下来,在凳面上留下小小的湿痕。他伸手从陈清清手里接过搪瓷盆,盆里装着三颗青绿色的白菜,菜帮饱满,菜叶鲜嫩,是早上供销社的张姐送的 —— 张姐家在后院种了片白菜,冬天收了就给相熟的人分点,说 “自家种的,没打农药,吃着放心”。“你去歇会儿,我来弄,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保证比上次强。”

上次他做饭,把鸡蛋煎糊了,白菜炒得太咸,陈清清却还是笑着吃了两大碗,说 “好吃,比炊事班的王班长做的还香”,他知道她是哄他,心里却记下了,偷偷在炊事班看王班长做过几次,记了点诀窍。

陈清清想把盆抢回来,手刚碰到冰凉的盆沿,就被路修源轻轻拦住了。“不用,我马上就洗完了,就三颗白菜,快得很。” 她抬头看着路修源,眼里带着点心疼 —— 他的军衬领口沾了点雪水,已经湿了,鬓角还有点没来得及刮的胡茬,看起来很疲惫。她知道路修源每天训练有多累,早上五点就要起床,跑五公里,然后练队列、打靶,下午还要练战术,回来时衣服都能拧出水,哪能再让他做饭。

可路修源已经把盆端到了水龙头下,还伸手把她往旁边的小凳上推了推。那小凳是木头的,上面铺着块厚厚的棉垫,是陈清清自己缝的,怕冬天坐着凉。“听话,我不累。你去屋里烤烤火,或者去炕上歇会儿,厨房里风大,别冻着。” 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暖空气里很快就散了,眼神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认真,却又很温柔,让她没法反驳。

厨房的窗户没关严,留了条小缝通风,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点雪粒子的凉,吹在脸上有点疼。陈清清没办法,只好坐在小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路修源洗菜。他站在水龙头前,背对着她,军大衣已经脱了,搭在旁边的挂钩上,露出里面的军衬,军衬是深绿色的,袖口磨出了点毛边,却洗得很干净。

他把白菜一棵一棵从盆里拿出来,先仔细剥掉最外面的老叶子 —— 老叶子有点发黄,他舍不得扔,放在旁边的竹篮里,说 “留着喂院子里的老母鸡,它下蛋给你吃”。然后他把白菜根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用指甲抠掉上面的泥,动作很轻,怕把白菜根抠坏了。

水龙头里的水是从井里抽上来的,冬天里凉得刺骨,路修源的手刚碰到水,就轻轻抖了一下,却没停,继续把白菜放在水下冲。他洗得很仔细,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展开,用指腹轻轻搓着叶缝里的泥,连最里面的嫩叶都没放过。水流 “哗啦啦” 地响,溅起的小水珠沾在他的军衬上,晕出小小的湿痕,很快又在暖空气里干了,留下点淡淡的印子。

“这白菜真嫩,张姐种的就是好,比镇上菜市场买的强多了。” 路修源一边洗一边说,回头看了陈清清一眼,嘴角翘起来,露出点笑意,“等会儿给你做个醋溜白菜,再煎个荷包蛋,你不是最爱吃流心的吗?上次煎糊了,这次肯定能做好。”

陈清清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像喝了杯热糖水。她就跟路修源说过一次爱吃流心荷包蛋,说蛋黄全熟了就不香了,他就记到现在,连上次煎糊了都没忘。她看着路修源认真的样子,手指在水里冻得有点红,却还在仔细洗着白菜,忍不住想,这辈子能跟他在一起,真是好。

洗完白菜,路修源把它们放在旁边的案板上。那案板是块长方形的榆木板,用了很多年,表面被刀刻得坑坑洼洼,却被他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水渍。他从挂钩上取下菜刀,菜刀是家里的老菜刀,木柄已经被磨得发亮,刀刃有点钝,上次他想在供销社买把新的,陈清清说 “还能用,磨磨就快了,别浪费钱”,就一直用到现在。

他拿起一棵白菜,先把菜根切掉,然后把白菜竖起来,切成两半,再把每一半切成细细的丝。他的动作有点笨拙,手腕不太灵活,切出来的白菜丝有粗有细,粗的像手指,细的像筷子,偶尔还会把菜丝切到案板外面,掉在地上,他就赶紧捡起来,吹吹上面的灰,放进盆里。菜刀碰到案板,发出 “咚咚” 的声响,像在打鼓,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清晰。

陈清清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声音轻轻的,像风铃响。“你慢点切,别着急,切到手就不好了。要是不行,还是我来切吧,我切得快。” 她知道自己切菜比路修源好,平时家里的菜都是她切,刀工又快又好,白菜丝能切得像头发丝一样细。

路修源抬头,嘿嘿笑了笑,耳朵有点红,像被火烤了似的。“没事,我在部队也帮炊事班切过菜,有经验。” 其实他就帮炊事班切过一次土豆,还切得大小不一,有的像拳头,有的像指甲盖,被炊事班的王班长笑 “路小子,你这是切土豆还是砸土豆啊”,最后还是王班长重新切的。可他不想让陈清清担心,只好硬着头皮说自己有经验,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些,更小心了。

他切到第二棵白菜时,注意力太集中在菜上,没注意手指的位置,不小心把左手的食指往刀刃上靠了靠,眼看就要切到。陈清清 “呀” 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急:“小心!手指往后缩缩!” 路修源赶紧缩回手,低头看了看食指 —— 没切到,就是指尖蹭了点皮,有点红。他笑着对陈清清摆了摆手,想让她放心:“你看,没事吧?我有准头,肯定切不到手。”

陈清清却还是不放心,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轻轻扶着白菜的顶部,把白菜摆得更整齐些。“还是我帮你扶着吧,你看着刀,别往我手上切就行。” 她的手轻轻按在白菜叶上,指尖有点凉,却很稳,像个小小的支架,帮路修源固定住白菜。

路修源心里一暖,点点头,任由陈清清扶着白菜。两人靠得很近,他能闻到陈清清头发上淡淡的茉莉香 —— 是上次用的海鸥牌洗发水的味道,洗了好几天还没散,很好闻。他身上的机油味混着陈清清的茉莉香,在小小的厨房里飘着,竟格外和谐。他的动作更慢了,每切一刀都要仔细看一下,生怕切到陈清清的手,切出来的白菜丝也比刚才整齐了些,虽然还是有粗有细,却比之前好多了。

“你看,这样就整齐多了吧?” 路修源切完一棵,抬头跟陈清清邀功,像个等着被夸的孩子。陈清清笑着点头,眼里满是温柔:“嗯,比刚才好多了,越来越厉害了。” 她知道路修源是为了让她歇着才硬撑着做饭,心里又暖又疼,忍不住用没扶白菜的手,轻轻碰了碰他冻得发红的耳朵:“耳朵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冻着了?”

路修源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刚才在外面风吹的,一会儿就暖过来了。” 其实耳朵还在疼,却不想让她担心,只好装作没事的样子,手里的刀又动了起来,继续切剩下的白菜。

切完最后一棵白菜,路修源把菜刀放在案板上,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他看了看盆里的白菜丝,虽然不太整齐,却也满满一盆,心里有点得意:“你看,这不就切完了吗?挺快的。” 陈清清笑着帮他把白菜丝拢了拢,放进刚才的搪瓷盆里:“是挺快的,比上次切土豆强多了。” 她故意提起上次的事,想逗逗他。

路修源的耳朵更红了,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不一样了,我进步快。” 他说着,把煤炉的火调大 —— 他用煤铲小心翼翼地把炉子里的煤块拨了拨,让火苗从煤块的缝隙里窜出来,更旺了些,然后从旁边的油桶里倒了点花生油在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