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郁的声音在沉静的承晖堂内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将潜在的巨大危机血淋淋地剖开在徐天面前。财力不支,强敌窥伺,持久战对大吴而言,无异于自掘坟墓。
徐天沉默着,指节敲击镇纸的节奏却明显慢了下来。高郁的分析,直指他最深的隐忧。他看向张谏:“张卿,高卿所言,乃金玉良言,切中要害。
然,吴越这块肥肉,苏湖粮仓,杭州海利,孤…志在必得!此乃成就王霸之基不可或缺之资!强攻不可持久,难道…要孤将到嘴的润州再吐出去?向钱镠老贼低头求和不成?”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和不甘。
张谏一直垂目静听,此刻才缓缓抬起头。他面容清癯,眼神却深邃如古井,仿佛早已将东南乃至天下的棋局在心中推演了无数遍。他对着徐天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清晰:
“大王,高使君所言财匮敌伺,乃金科玉律,臣深以为然。然,吴越之地,确如大王所言,乃王业之基,断不可弃!强攻硬打,陷于泥潭,更是取死之道。”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为今之计,臣有一策,名曰‘以攻为守,围城打援,速战慑心’!或可破此僵局!”
“围城打援?”徐天眼中精光一闪,“张卿详细道来!”
张谏走到巨幅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杭州的位置:
“大王请看!钱镠之根本,在于杭州!其经营数十载,城高池深,兵精粮足,民心依附,强攻必是旷日持久,伤亡惨重!此乃下下之策,绝不可取!”他手指猛地向外一划,“然,杭州之固,亦成其枷锁!钱镠老迈,子孙皆在杭州,宗庙社稷系于此城!此城若危,钱镠必如被踩了尾巴的老龙,倾尽全力来救!”
他的手指沿着运河与钱塘江快速移动:
“大王可命征南行营,挟新破润州之威,水陆并进,大张旗鼓,直扑杭州城下!徐忠水师封锁钱塘江口及运河要冲,断其外援水路!米志诚率陆路精锐,以王神机火器营为锋镝,扫清外围据点,兵临杭州城下,扎下坚固连营,摆出长期围困、不死不休之态势!”
张谏的手指重重敲在杭州城上,语气斩钉截铁:
“此乃‘攻其必救’!杭州告急,钱镠岂能坐视?其必严令各地驻军,尤其是屯驻常州奔牛埭的钱传球部、苏州的杜棱部,乃至更远的湖州、越州驻军,火速驰援杭州!这些援军,便是钱镠的命脉,亦是其分散于各地的有生力量!”
他的手指离开杭州,在苏、常、湖等通往杭州的必经之路上重重划过,眼中闪烁着洞悉战局的冷光:
“而我军真正的杀招,不在杭州坚城之下,而在这些援军必经之路上!大王可密令米志诚,于杭州外围险要之地,如临平山、皋亭山、钱塘江湾曲处,预设伏兵!以逸待劳,依托地利,配以火器之威,专打吴越各路援军!”
张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吴越援军,千里奔袭,人困马乏,建制不一,指挥难协!我军则以逸待劳,占据地利,火器齐发,劲弩攒射,铁骑冲阵!
必能将其分而击之,逐一歼灭于杭州城外!此所谓‘围城是虚,打援是实’!钱镠援兵每被歼灭一路,其杭州守军士气便跌落一分,其国中可用之兵便减少一成!待其各路援军尽丧,杭州孤城,外援断绝,内无战心,纵有高城深池,又能支撑几时?”
他最后的手指,落回杭州城上,语气转为深沉:
“待其有生力量消耗殆尽,杭州军民胆寒之际,大王再行米将军破润州之策——广发安民檄文!昭告吴越士民:只诛首恶钱镠及其死党,余者归降,概不问罪!开仓赈济,安定地方!重用吴越贤才,恢复生产!此乃攻心之策!吴越承平日久,百姓厌战,士族求安。
见我军破援如摧枯拉朽,见檄文仁声布于四方,杭州城内,必生变乱!或开城献降,或缚钱镠以献!杭州一下,吴越全境,传檄可定!此方为**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谏一番谋划,如庖丁解牛,将看似强大的吴越防御体系层层剖析,直指其“必救杭州”的致命软肋。以围城为饵,诱敌分兵来援,再于运动中利用火器优势歼灭其野战力量,最后辅以攻心之策瓦解其抵抗意志。环环相扣,虚实相生,避开了强攻坚城的巨大消耗,直指战争胜负的核心——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高郁在一旁听得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击掌赞叹:“妙!妙哉!张相此策,深合兵法虚实之要!围杭州是虚张声势,耗其国力,乱其人心;
打援军是实打实的歼灭,削其爪牙,断其筋骨!最后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既能避免旷日持久之消耗,又能最大程度削弱吴越,最终鲸吞其地!此乃老成谋国、釜底抽薪之绝策!臣附议!”
徐天静静地听着,手指早已停止了敲击。他深邃的目光在舆图上杭州与周围的山川河流间反复巡弋,脑海中飞快地推演着张谏谋划的每一个环节。
利用杭州这个钱镠无法放弃的核心,逼迫其将分散的力量主动送到自己预设的火力与伏击圈内…以最小的攻坚代价,换取最大的歼灭成果…再以强大的武力和明确的政策导向,瓦解其最后的抵抗…
良久,徐天猛地站起身!一股决断的锐气勃然而发,瞬间驱散了承晖堂内所有的凝重与犹疑。
“善!大善!”徐天抚掌大笑,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那是猛虎锁定猎物的兴奋,“张卿此策,深得孤心!围杭州是饵,打援军是钩,定吴越是网!步步杀机,却又步步为营!高卿之忧,亦在此策中消弭!
此乃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以火器之利,歼敌于野!以攻心之仁,定其疆土!”
他大步走到书案前,抓起一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在早已铺开的素绢军令上,笔走龙蛇,字字如刀:
“征南行营都招讨使徐忠、先锋都指挥使米志诚:
润州捷报已悉,将士用命,功勋卓着!然吴越钱镠,倾国反噬在即!着尔等:
一、徐忠率水师主力,即刻封锁钱塘江口及运河入杭要道!隔绝杭州外援,震慑吴越水师!
二、米志诚统陆路精锐,挟新胜之锐,火速进兵!扫荡余杭、临安外围,兵临杭州城下!深沟高垒,扎下连营,摆出长期围困之态势!以火器日夜袭扰,震慑城防!
三、精选悍卒,配属火器营劲弩,由米志诚亲领,密伏于临平山、皋亭山、钱塘江湾曲等险要!侦骑四出,务必掌握吴越援军动向!待其疲惫入彀,以雷霆之势,尽歼来援之敌!勿使一卒入杭!
四、杭州城下,广散安民檄文!昭告吴越军民:只诛首恶钱镠,余者归顺,不咎既往!开仓济民,秋毫无犯!有献城、缚贼者,重赏!
此战关乎国运!务求速决,务求全胜!歼其援,慑其心,则杭州可下,吴越可定!功成之日,裂土之赏,孤不吝于功臣!军令如山,凛遵勿违!
吴王徐天 手谕 贞明二年四月初二”
墨迹淋漓,杀气透纸!徐天掷笔,取过狻猊铜印,蘸满朱砂,重重钤下!一方鲜红如血的印记,如同战旗,也如同催命的符咒,烙印在这决定吴越命运的军令之上!
“八百里加急!即刻发往杭州前线!交予徐忠、米志诚亲启!”徐天声音斩钉截铁。
“遵命!”李肆双手捧过犹带墨香的军令,身影如鬼魅般迅速消失在殿外。
徐天转身,再次望向巨幅舆图。他的目光越过烟波浩渺的太湖,牢牢锁定在钱塘江畔那座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巨城——杭州。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志在必得的弧度。
饵已抛出,钩已备好。钱镠,你这盘踞东南的老龙,是坐视杭州被困,宗庙倾危?还是…乖乖将你的爪牙,送入孤为你精心准备的修罗杀场?东南的天平,已然开始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