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怒吼仿佛从地底传来,震动着润州城焦黑的城墙。北固山在血色晨曦中沉默矗立,山巅的北固楼早已被烈焰吞噬,只剩断壁残垣倔强地指向烟尘弥漫的天空。
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是焚烧木梁的焦糊、鲜血浸透泥土的腥咸、还有未散尽的“鬼火油”那令人作呕的恶臭。
城墙上,厮杀已近尾声。吴越军的“顾”字帅旗被粗暴地扯下,扔进仍在燃烧的余烬里,瞬间蜷曲焦黑。取而代之的,是一面沾满血污与烟尘、却依旧猎猎飞扬的黑底金边“吴”字大旗,被一名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广陵老兵奋力插进女墙的裂隙。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却充满了征服者的狂野。城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吴越的甲胄与吴军的玄甲混杂在一起,被践踏进泥泞与血浆之中。残存的吴越士兵被驱赶到瓮城角落,武器被粗暴地打落,惊恐的眼神里只剩下绝望的麻木。
米志诚踏过一段被火药熏黑的坍塌城墙,玄甲上遍布刀痕箭创,猩红披风被撕开几道大口子,湿漉漉地粘在背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敌人的血。
他手中提着一颗须发戟张、怒目圆睁的首级——顾全武!这位吴越悍将的头颅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不甘,颈部的断口还在滴沥着粘稠的暗红。
“传令!”米志诚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清点战损!肃清残敌!收敛我军袍泽遗骸!吴越伤俘…集中看管,敢有异动者,格杀勿论!城防立即接管,四门紧闭,全城戒严!擅闯民居、劫掠财物、奸淫妇女者,无论兵将,立斩悬首!”一连串的命令冰冷而高效,迅速被亲兵传下。
他的目光投向城外浩荡东去的长江。水面上,徐忠庞大的水师舰队已彻底封锁了航道,舰船列阵森严,桅杆如林,战旗蔽空。
昨夜,正是这支水师如幽灵般截断了润州与吴越本土的最后联系,也掐灭了顾全武最后一丝从水路突围的幻想。
米志诚将顾全武的首级交给亲兵,大步走向残破的北固楼废墟最高处。他背上的铁胎弓在晨光中反射着幽冷的光。脚下,是刚刚被血与火征服的润州。
他极目东望,越过烟波浩渺的太湖,仿佛能看到钱塘江畔那座繁华富庶的巨城——杭州,以及城中那位必然已暴跳如雷的枭雄,吴越王钱镠!
杭州,凤凰山吴越王宫,集贤殿。
名贵的越窑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温热的茶汤和碧绿的茶叶飞溅开来,沾湿了织金的地毯和几名近臣的袍角。殿内死寂,只闻钱镠粗重的喘息声,如同被激怒的困兽。
钱镠须发皆张,原本保养得宜、颇具威仪的脸上此刻一片赤红,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一拍紫檀御案,震得案上文房四宝一阵乱跳:
“徐天小儿!无耻之尤!背信弃义的豺狼!”咆哮声震得殿宇梁尘簌簌落下。
他猛地抓起案头一份染着烟尘血迹的紧急军报,那是润州城破前顾全武派死士拼死送出的最后消息。钱镠的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素绢捏碎:
“盟约墨迹未干!尔竟敢悍然夺我润州!杀我爱将!此仇不共戴天!本王定要将尔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他眼中燃烧着狂怒的火焰,更有一种被愚弄、被背叛的刻骨屈辱。
殿中文武噤若寒蝉。丞相杜建徽眉头紧锁,上前一步,声音沉重:“大王息怒!徐天此獠,凶狡如狐,悍厉如虎!其灭杨吴,屠广陵,手段酷烈,绝非信义之辈。
当初与其密约,本就…本就如与虎谋皮!今其挟大胜之威,兵锋正锐,又有米志诚、徐忠此等悍将为爪牙…润州已失,门户洞开!当务之急,是速调集重兵,固守常州、苏州一线!绝不能再让其兵锋深入我吴越腹心!”
“固守?!”钱镠猛地扭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杜建徽,几乎要喷出火来,“难道就让顾将军和润州将士的血白流?!就让徐天这狗贼踩着我吴越的尸骨耀武扬威?!本王要亲提大军,踏平广陵,生啖徐天之肉!”
“大王!万万不可冲动!”大将顾全武之弟顾全彬双目含泪,悲愤出列,“家兄殉国,此仇不报,臣弟誓不为人!然徐天新得淮南,兵精粮足,火器犀利!其麾下米志诚,乃昔日杨吴第一神射,悍勇无双!
徐忠水师,封锁大江,已成气候!我军若仓促北上,劳师远征,胜负难料!一旦有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但言下之意谁都明白,若主力尽出被歼,吴越危矣!
钱镠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只拉满的风箱。他何尝不知徐天兵锋之盛?但润州之失,顾全武之死,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这位称霸东南数十年的枭雄脸上!更撕碎了他趁乱渔利、将势力扩张过江的美梦!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传令!”钱镠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滔天的恨意与冰冷的杀机,“命镇海军节度使钱传球,即刻率本部两万精兵,进驻常州奔牛埭!给我把奔牛埭的粮仓、船坞、运河隘口,守得如铁桶一般!一只耗子也不许徐天的兵过来!”
“命中吴军节度使(苏州)杜棱,征发苏、湖丁壮,加固城防!多备火油滚木,沿太湖各隘口增设水寨烽燧!徐天敢犯我苏州一步,本王要他付出血的代价!”
“命内牙都指挥使(杭州卫戍)钱元瓘,整训都城禁军,征募新卒,囤积粮械!本王要看看,他徐天有没有胆子,有没有本事,打到我这杭州城下!” 一连串的命令,杀气腾腾,显示出这位老迈枭雄被彻底激怒后的决绝。
吴越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战争机器,在钱镠的咆哮中,开始隆隆启动,转向防御与复仇!
广陵,吴王宫,承晖堂。
沉水香的清雅气息,也压不住那份来自千里之外润州的血腥与东南大地的紧张。巨大的江淮舆图前,徐天负手而立,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凝视着图上那个刚刚被朱砂重点圈出的“润州”,眼神深邃,不见丝毫初战告捷的喜色,反而笼罩着一层凝重的阴云。
“米志诚不负孤望,润州已下。顾全武授首,吴越水陆咽喉已断。”徐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然,钱镠老贼,非是易与之辈。其经营吴越数十年,根基深厚,仓廪充实,甲兵犀利,水师亦冠绝东南。此番背盟夺城,杀其大将,此獠必倾国相报。东南大战,已无可避免。”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侍立一旁的两位重臣身上——总揽军政的张谏,执掌财赋的高郁。此二人,一谋一财,乃徐天争霸天下的左膀右臂。
“张卿,高卿。”徐天走到紫檀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狻猊镇纸,“润州虽得,不过拔其一指。吴越这头猛虎,已被孤彻底激怒。其国富兵强,绝非杨吴腐朽可比。
依二位之见,我大吴,当如何应对钱镠这倾国之怒?是趁新胜之威,挟米志诚、徐忠之锐,水陆并进,直捣杭州?还是…另寻他策?” 他将问题抛了出来,目光锐利,等待着最核心的智囊给出答案。
高郁须发已见斑白,但眼神依旧精亮如算珠。他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大王!臣以为,绝不可与吴越陷入旷日持久之战! 此乃取祸之道,亡国之途!” 他语出惊人,毫不掩饰其忧虑。
“哦?高卿何出此言?细细道来。”徐天眉头微蹙,身体微微前倾。
“大王明鉴!”高郁拱手,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如拨算盘,“其一,国力之耗!吴越钱氏,自钱镠受封以来,保境安民,不兴大役,不轻启边衅。苏、湖、杭、越,乃天下最膏腴之地,鱼盐桑蚕之利甲于东南!其府库充盈,积粟可支十年!
更有海舶之利,商税丰厚,源源不绝!反观我大吴…”高郁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大王起于行伍,扫灭杨吴,虽得淮南、江北、江南(润州)诸州,然连年血战,府库几空!
广陵虽缴获逆产,然抚恤阵亡、犒赏三军、整修城防、安置流民、恢复生产…处处需钱粮!去岁推行盐引、整顿田亩所得,杯水车薪!
军工坊日夜赶制火器军械,耗费更是如山如海!臣掌三司,深知其中艰难。若与吴越这等富国拼消耗,打持久,我军粮饷军械必难以为继!不出半年,恐生内溃!”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愈发严峻:“其二,强敌环伺!西面荆南高季昌,虽在光州受挫,然此獠反复无常,如同跗骨之蛆!
见我大军深陷吴越泥潭,其必如饿狼般扑来,再犯我光州、申州!北面汴梁朱友贞,虽困于晋王李存勖之威,然其鹰犬赵岩,对我淮南盐利垂涎三尺,从未死心!一旦得知我主力南调,与吴越胶着,其必会怂恿汴梁,或明或暗,对我江北各州施压,甚至纵兵侵扰,断我漕运!
届时,我大吴将陷入三面受敌、首尾难顾之绝境!此乃社稷倾覆之危!”